黑暗中,一束光突兀地划破夜色,映出夜空底下站在车头前的两个男人。
这里是位于城外的一处戈壁,透过车头的灯光能隐约地看到被尘沙掩埋的两百年前将外敌扺于城外的战场遗迹,凝视久了还能感受到那股肃杀之气。
“你跟我多久了?”
西装胸前插着一束玫瑰的青年男人平淡地问,从精致的镶金木盒里取出一支上等雪茄,划开火柴,引燃。
他不紧不慢的动作威严毕露,映衬着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仿佛世界尽在脚下,而事实上在云城的地下世界他的确拥有傲视天下的资格。
云城黑帮林立,各势力的头把交椅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取代,但唯独有一人不在此列,那就是他——陆先生。
陆先生是谁?
云城的地下世界的人没有谁能给出一个具体的回答,说不清这位陆先生所属势力,更不知陆先生的真名。
但陆先生这三个字却无人敢亵渎,曾经有过僭越的人,但他们不是被剁碎扔进了狗场,就是被浇入水泥桶中填路,又或者看着家人在眼前被凌辱至死。
陆先生就是笼罩在云城黑暗世界的乌云。
待陆先生将烟雾吐出,他身后的中年男人方才开口:“回陆先生,阿木追随您快有二十年了。”
陆凝视着广阔荒凉的戈壁陷入回忆,眼眸深遂如星河坠落。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吗?”
“是的,陆先生。”自称阿木的中年男人恭敬地回道,“二十年零一月。”
“二十年……我还是那么年轻,可惜你已经开始老了。”
他嘴间的雪茄不知是否是揣摩到了它主人情绪的波动而忽明忽暗,与它的主人一同叹息这岁月的无情。
陆未等身后的阿木回话,继续说道:“阿木……”
雪茄被他弹开,平静的面容不怒自威又如友人闲谈::“趁着还不算老,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忽然,他转过身,直视正不动声色揣测他言语之意的阿本,嘴角上扬,轻挑地说出下一句话:
“陈木警官。”
一瞬间,陈木如遭雷殛,大脑被灌满浆糊,一白空白,几乎失去思考能力。
这二十年来,为了执行这个卧底任务,他彻底断绝与家人朋友的联系,抛弃一切情感,活成一个莫得感情的行尸走肉。
每一个传递出去的消息也都经过层层加密和多重途径,就算中途被截获也不可能查到自己的身上。
况且一直以来他深受陆的器重和信任,每件重要的事都交给他去完成,而他同样没有让陆先生失望。
而警方那边,唯一知道他警员身份的上司在十五年前就已殉职,一时间陈木根本找不出在哪里出了差错导致身份泄露。
“阿木,二十年没回家了吧?”陆问。
陈木欲言又止间,陆已自顾自的继续说下去:“伯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去年病重,在医院动了手术,现在只能坐轮椅。”
陈木的嘴角抽了抽,低下头,没有说话。
“……伯父也在前几年患上了风湿,六十多的老爷子还得每天五点不到出门摆摊,一遇到下雨天腿就疼得厉害。”
有温热的液体要冲破眼睑,但陈木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在下定决心卧底潜伏的那一刻他就已不再是从前的陈木,也不该拥有亲情,他黑帮分子的身份会让家人脸上无光,他卧底警察的身份会让家人绑上不知道何时引爆的炸弹。
“你还记得小玲吗?”
听到小玲这个名字,陈木的眼睑终于关不住往外涌的泪水,一滴滴划过脸颊砸落在脚背。
小玲……
他十五岁那年失踪的小他一岁的妹妹,一个长着天使般面孔,双眼任何时刻都清澈无比的女孩。
许久。
他才抬起头问:“小玲……她怎么了?”
他没有立即得到回答。
陆先生陷入了回忆,他还记得那个天使般的少女安详如深睡般躺在冰冷血泊里的那天风雨晦暝,雨水却久久未能冲散少女的血。
“她死了,在你跟我的第三年。”
“是你杀的?”一滴一滴的血从他攥着的拳头滴落,渗入荒凉的戈壁。
“不是。”陆先生顿了一下,“但我也没找到害死你妹妹的人。”
“没找到凶手?”
“抱歉!”
“好,我相信你。”
听到陈木的话,陆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事情,噗的一声笑了,讥笑,而后又认可地点头,口头却是一句与之相背的话:
“你不该相信一个坏人。”
陆从来都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行的是罪恶滔天事。
陈木同样笑了。
这一笑,泪水便往嘴里掉,咸得他呕心抽肠。
“我还能相信谁呢?”他说。
陆取下了胸前的玫瑰凑到鼻间嗅了一下,平静地解答陈木的疑问:“你可以相信我。”
既然身份被点破,那份伪装起来的恭敬也就可以收起来了,陈木扯出一抹讥笑:“你?让人闻风丧胆的陆先生。”
“这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我会将你——陆先生逮捕归案。”陈木一扫之前的颓废,双目如炬地盯着陆的双眸,闪电般掏出腰间的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额头。
然而,他的灼灼逼人却未让对方退怯半步,枪管在下一刻被陆一把握住,主动将枪口顶到自己的额头。
“开枪吧!
只需一枪就能结束这个超级恶棍的生命,让他下地狱。”
脑海里,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摧促他扣动手枪的扳机。
不知为何,陈木的手泛出了汗水,与被指甲深陷造成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扣动扳机的欲望也愈发强烈。
但他是一名警察,行私刑的话又与恶徒有何区别?
他在脑海反驳那道蛊惑人心的声音:
“不,不能开枪。
我需要逮捕他。”
另一手搭在了颤动的手上,手上传来的温度和握力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感受到他情绪上的波动,陆先生也放开了握住枪管的手,改用语言激他:“怎么,陈警官你不打算那些冤死的人讨回公道?”
“我当然会,但不是一枪打死你。”陈木放下了手枪,“法律会制裁你的。”
“法律?”陆不解地盯着陈木,“你忘了我是谁吗?我今天进去,明天云城所有的律师都会拿着我的钱帮我办事。你们能关我多久?一天,还是一个月?”
“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
“当然,我认同这句话。”陆仍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可惜,不是现在,现在云城属于陆先生。”
陈木的嘴角动了动,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跟在陆先生的身边这么多年,掌握的证据整理成档案都可以堆满好几间屋子,但掌握的证据越多无力感便强重一分,根本看不到真正能将其绳之以法的希望,所以这一卧底便是二十多年。
呵!
陈木突然发现自己真可笑,潜伏二十年,换来的却是无法恢复身份、年迈的父母无人赡养、失踪的妹妹客死异乡……
“啪……”
他无力地跪到了地上。
如果身份未被点破,还能蒙在鼓里的继续卧底下去,但现在……
最后一点希望破碎。
陈木,你就是个笑话!
枪口,对准了自己。
正当陈木要开枪结束自己的一生时,陆先生的话再次响起:
“阿木……去继承我的力量吧!我将云城的黑暗交给你,你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建造你想要的云城,可以让黑帮永远的从云城消失,可以让你恢复警察的身份,可以去成为这个城市的正义标杆,也可以……回家。”
“……”陈木不言。
一个档案袋被陆放到他的跟前。
“你拿着里面这封信去上面写着的地址,你将会继承我曾经的一切。里面还有一张照片和一柄匕首,匕首是我从小玲的身上拔下来的,你拿着它去找照片上的人,如果她能活过今晚,她也许能帮你找到杀害你妹妹的凶手。”
陆重新取出了一支雪茄,烟雾在车头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氤氲弥漫。
“为什么?”陈木不解。
“为什么……”
“……等你成为了你想成为的那个人,我再来告诉你答案。”
言毕。
陈木视线突然模糊不清,眼皮变得沉重无比,不多时,整个人便陷入了沉睡。
看着已陷入沉睡、眉头却皱成一个川字的陈木,陆将其扛回车内,随后附下身,软唇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及分。
“抱歉,阿木,我已入局,就不能让你抓我了……”
“……云城即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等你醒来,一切也就结束了。”
陆平静地说道,轻声地给他盖上张毛毯,熄掉车灯,合上车门。
而后,看向云城走去。
车内。
有风从车窗钻入,掀起纸质档案袋一角,照片上背负古扑剑匣的女子眉目如画。
……
行走在无人荒凉的城外戈壁。
陆望着前方繁华似锦的城市,在心底压抑了许久的欲望终于能宣泄而出,他将主动走向这场结局生死难测的游戏……
只不过,他为之筹划了二十多年,却不是为了成为这场游戏的控制者。
一直以来,他都认得清自己的目的,也明白自己能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陆看了眼手表:
04:30。
游戏要开场了。
“先预热一下吧!别冷场了。”
陆眯起双眼,抬头凝视深遂幽静的星空,似对着某人般继续道,“你说是吧?那位大人……”
想到那位存在,陆当即苦笑地掐断话头,有些话心知肚明就好,不需要去挑明,不然游戏会变得索然无味。
现在他还需要去找一两个人配合自己进行一场无剧本的演出,进行一场预热。
下一秒。
陆化作一道残影循走,原地只留下几缕扬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