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局中局 2

  稷带着笪嫃通过密道来到外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巫笪的夜风吹在身上已带有几股凉意,星辰密密布于深蓝色的苍穹之上,愈发显得深邃而美丽。弯弯的月亮像镰刀一样挂在远处的山腰上,散发出温润柔和的光。

  这是多美的一个夜晚啊,可惜笪嫃并没有心思和时间来欣赏美好的夜色。而且笪嫃这才知道東笙楼的那条密道通往的竟然是巫笪的海域。

  寂静深邃的夜空里仍有翼灵族探子在高空中盘旋。笪嫃沉默地跟在稷的身后,只觉得前面的那个人很是陌生。她心里有着千百种疑问,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稷和笪嫃同时开口,稷转过头来,凝视着笪嫃,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对不起。”

  “……”笪嫃低下头,笑了笑,“……没什么,谢谢你救了我。”她顿了顿,“我之前以为……你是鲛奴,原来你不是。”

  稷沉默了一会儿,坐到海边的礁石上,过了好一会儿,笪嫃才听見他轻声道,“那我不是鲛奴,还是你的朋友吗?”

  他这句话让笪嫃微微一怔,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稷转过头来,望着笪嫃笑了笑,那笑容是笪嫃第一次見,却让她感觉到有一种酸楚到想要落泪的冲动。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很好的朋友。”稷认真的看着海面,一字一句地道,“那么多年,她是唯一一个站出来保护过我、心疼过我的人。哪怕,她是巫笪人,我是鲛人,是被送入云宫、低人一等的鲛人族质子。”

  笪嫃的心开始莫名地痛起来,她的心仿佛能感受到稷平静的话语中深沉而强烈的情绪,每一个字深深地震动着她的心。

  笪嫃问道,“……那她现在,还是你的朋友吗?”

  稷转过头望着笪嫃笑了笑,笪嫃第一次看到他那如海一般深邃沉静的眼眸呈现出如此矛盾复杂却又饱含柔软温暖的情愫。

  稷微微翘起唇角,淡淡地道了一句,“其实,在我心里,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

  笪嫃听到这句话微微地怔了怔神,还没等她开口,便听到稷继续道,“……只是,我已经不配再成为她的朋友了。”

  “你觉得,一个鲛人,和巫笪人,能够成为朋友么?”稷站起身来,柔软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他遥望平静深沉的海平面,还没等笪嫃回答便已经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否认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

  稷沉默了许久,终是涩声答道,“……鲛人数十年的侮辱与仇恨,我无法付之一炬。我无法做到,遗忘这一切,宽恕这一切。”

  他垂下眸,在黯沉的夜色中笪嫃看不清稷的神色,只听見他的声音轻轻传来,“我是稷,社稷的稷。”

  稷,社稷的稷。笪嫃在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她的心感到微微地疼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与酸楚。她想问稷,为何放不下,但是她又想,如果,她是鲛人呢?她不是鲛人,又有何立场和资格去评判他人的苦痛和选择?

  可是,战争是双向的。若非逼至绝境,谁又想要战争?若非屈辱太深,哪个平民百姓会想要过动荡不安的生活?战争,从来都是最无奈的下下策。而国家的君主,当先以百姓安平为重,侵占他人领土从来不是光明和强大的证明。

  稷站起身来,清冷的海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裳,翩然而起。他似乎想走,但又有些犹豫。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巫笪海域上停靠了一些游船画坊,精致华美的船坊内传来歌女悠然动听的《汉广曲》。

  笪嫃坐在礁石上,听着画舫里歌女缱绻悠长的声音,夹杂着巫笪海水沉沉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如此清晰。

  那红裳女子不知何时也已然驻足站在他们的身后,沉默得如同一个影子,可是却又明艳得如同一团火焰。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三人都仿佛沉浸在这一首缱绻缠绵却又倍感落寞凄凉的《汉广曲》中。直至红裳女子先动了动身体,继而静声走上前来,躬身垂手向着稷平静道了一句,“……殿下,您该回去了。”

  稷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依旧沉浸在那首《汉广曲》中,过了一会才听他轻轻应了一声,稷转头望了笪嫃一眼,“……我走了。”

  他顿了顿,又道,“红裳会送你回去。”

  稷的眼眸仿佛染上了黑夜的暗沉色,变为深邃的幽蓝色,他的眸底又开始呈现出一缕矛盾而又犹豫的复杂情愫,但是笪嫃并未看清。

  笪嫃只見他一纵身跃入大海,她看着稷金色的漂亮鱼尾在海里慢慢形成,逐渐散发出明亮而耀眼的光芒。

  笪嫃站起身来,动了动唇,她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看见稷的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稷转头望了她一眼,笪嫃听到他的声音竟变得有几分涩然起来,“回小渔村去吧。”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轻盈起来,笪嫃这时感觉到一阵阵模糊的光影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少儿那童稚天真的笑声如银铃般地在她的脑海里响起来,可是最终呈现出来的画面却是破碎而凌乱的。

  “稷——”笪嫃终是大声喊了出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十四岁的笪嫃,什么都不记得的笪嫃,说,稷永远都会是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