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雪·飘零

  “弱肉强食,谁与争锋。残梦相思,倾国倾城。”

  冰雪飘零半跪在地上,早已准备好的措辞好似说给自己听。从入殿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她跪的一身酸痛,始终无人问津。

  黑色地板冷得像冰,寒气隔着她薄薄的衣料不断向上升。从膝盖到掌心,针扎一样的疼。

  时间早过了正午,日光从她身前一寸一寸被收走,整个大殿愈发阴暗下来。她跪在正中,是一大团乌云里,即将熄灭的星星。

  终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即近。飘零听到衣料轻微的摩擦,女子身上佩戴的小小宫铃,刻意压低的呼吸,都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她细数着脚步,黑曜石般的眼珠在眼眶里轻微的滑动,心里慢慢计算着:身后共四队宫女,三人一行,共十二人;均为女性,无人佩剑。然而在这半米内,她竟无法探察到一人灵息。

  她覆下眼眸,将广袖中的手向下压了三分,欲将灵线再探出两米。

  指尖蓦然一颤,向前探出的灵线突然失去方向,被一股力量直直的向下扯去。身下的两方地板以她为中心荡开涟漪,原本坚硬的材质竟开始液化,沼泽一般要将她吞将进去。

  锁灵石!

  她心下一惊,即刻收回勾着灵线的左手。右手中指与大拇指做诀,指尖变幻间,一个精致的六芒法阵跃然掌上。她调转掌心,将法阵端正的封于地面。

  最后一圈涟漪荡开,一切恢复如初。灵线自她身后浮出地面,顷刻消散了。

  望着地板下泛起的莹莹蓝光,飘零的心不住的下沉。

  “好!好一个谁与争锋!”

  硬朗的男声传遍大殿,热气迎面扑来。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健壮男子的身形在高台上浮现,她隐约听见了一声兽鸣。

  飘零稳住心绪,让灵压扩散开,睁开了眼睛。

  当今第一强国—火国之王—炎.烈

  炎烈披着一席红袍斗蓬,鲜红如血的缎面上用金线绣满了召唤法阵。她抬头望了一眼,就窥到了斗篷四角上四大灵兽的召唤法阵。

  一张召灵袍怎能集齐四大灵兽?飘零的脑袋嗡嗡作响,只当自己看错了。

  然而男子转过身上座时,斗篷全貌展现开来,正中是一面完整的太阳烛照与幽荧交织图,镇压着四方灵兽。

  如此密集的召灵袍,自己连半分胜算都没有…

  也是了,倘若有一分能匹敌,自己又怎会被当做贡品,卑微的跪在这里!

  飘零强压下喉间苦水,将牙关咬紧。

  斗篷被随意搭在椅背上,炎烈从王座上居高临下的俯视过来。他嘴角噙笑,目光比金甲更闪耀。

  人到中年的一国之君,神色是与少年无异的蓬勃朝气,似乎他要这天下,是最理所应当的事。

  “抬起头来。”

  夜色微起,烛灯里的萤火在她抬眸的刹那停止了飘动。纯黑背景下的她一身白衣,是飘落在瞳孔里的,第一片雪花。

  炎烈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台下的女子目光灼灼,即使是仰视,神色均无一丝一毫的恭敬。他不自觉离开椅背,向前倾身,更加仔细的打量起台下之人。

  好一个雪国精灵!

  周身无一簪一带的装饰,半捧青丝被随意冠在脑后。她的五官精致,眸子清亮。于这美貌却未施粉黛,眉眼自然的舒展开,在白衣的映衬下显得犹为动人。偏她又性子安静,双眉一蹙隐藏心事的时候,便敛起了周身的烟火气,干净的不似凡间物。

  跪了这许久,她的背颈依旧挺直,神色坚定。眉宇间不带一丝娇媚,倒全是男子般的英气。

  在这气场之中,美貌于她,倒退居了次位。

  炎烈刚瞧到她身侧,便打消了平身的念头:竟有人如此,着实有趣。

  女子右腿略屈,分明是个后蹬的动作。只由左脚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一双膝盖竟未有一只落地,她没有跪他,她根本不服。

  这灵界广大,哪一位公主不是柔骨美人。偏她这一身傲气,叫人欢喜的紧。

  那占卜师诚不欺我!有这尤物加持,一统灵界,指日可待!

  炎烈倚回椅背,毫不掩饰的上扬着嘴角。他直视着台下人,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大殿安静下来,炎烈未再出声。流动的空气慢慢滞结,她感受着那凝视,觉得自己将要窒息。

  终于,炎烈调转了目光。看向飘零身后的宫女,不耐烦的开了口:

  “公主何时到?”

  声音刚落地,便有一个女声回应:

  “父皇。”

  那声音压得很低,吞没进大殿的砖石里。

  渐渐有脚步声起。

  飘零集中起精力,将灵线从手心探出。

  膝下的锁灵石发出幽幽荧光。飘零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了一殿极光里。

  这通殿的锁灵石竟因那公主的到来全数苏醒,争先恐后的从纯黑大理石面透出来,星星点点宛若银河。

  整个大殿都被照亮,那公主就行在光亮中。周身的蓝色纱裙随着脚步若有若无的浮起,肤如白玉,身骨纤细。她步履袅袅,在光亮的映衬下整个人薄如蝉翼,似要随风起。

  就是现在!

  飘零稳住自己膝下那一方锁灵石,将手里剑划至手心。她注视着膝下锁灵石的变化,心跳与公主的脚步平齐。

  有暗香自鼻尖过。她心上一紧,向身侧驻足的公主投去了一眼。

  她也看过来。

  深蓝色的眼珠是凌晨的夜幕,公主站在她身侧,投下的阴影恰好将她拢进去。于这半昏暗中公主沉沉望着她,夜幕中飘起一层雾,缓慢的侵袭过来。

  母亲.....

  广袖中自锁灵石积起的灵压,在她晃神的刹那,散尽了。

  ————

  金色的麦浪,和煦的阳光,在空气中翻飞的白色羽毛,不断的落在她的发间。血渍,一片染在鞋尖,一片染了裙摆。她手中的,刚由母亲编好的木棉花环,也被浸湿了一大片。她盯着自己指尖里的暗红色液体,感觉到它在慢慢变凉。

  这触感太鲜明,这忆境太逼真。

  那些她以为过去了的,早已结痂的疤痕。是撕在心口的洞,扎在脑中的针。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

  母亲伏在她脚边,血液自她背后淌下,沁进身下的土地里。那双巨大的白色翅膀被拦腰斩断,伤口像两张大嘴,裂开至母亲的股间。

  它们叫嚷,呼啸,混着日光刺她的眼。

  她还太小,一切又太突然。

  她下意识的低头揉眼睛,却在指缝间,对上了母亲的眼神。

  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眼神,在火国的大殿之上,公主的眼睛与母亲重合。

  那过于灰暗的瞳孔,将她完整的印在其中。不带一丝生气,是闷在胸腔里的一声叹息。

  你也来了,这孤苦的荒凉人世。

  苟且偷生,小心翼翼,不过是一辈子而已。

  ————

  炎烈斜瞄着台下的女儿,并没有察觉到他人异常。端着宽袖公主笔直的立着,睫毛下的眸子总含着泪光。落到何处,都是副悲天悯人的神色。

  悲天悯人,呵!

  “郁儿,这雪族精灵长途跋涉至此,你以为,她为何而来?”

  炎烈敲击着扶椅,看着台下一跪一站挨的很近的两人,渐渐烦躁起来。

  “六个月后是我国百年庆典,又恰逢女儿十八岁诞辰。”公主望了身侧人一眼,沉沉开了口:“依女儿所见,前来可谓座上宾。”

  广袖下的手慢慢握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跪这许久,不赐座,不问名,无列队迎宾。公主却道:座上宾。

  妙啊,这般精妙的讽刺。她闭上眼,嘴下却笑了。寄人篱下,逆来顺受,只求苟延残喘。

  膝盖的酥麻再一次真切的侵袭过来,她终于要跪下了。膝下的锁灵石却涌上一股暖流,稳住了她的身形。

  身侧的公主指尖收紧,动作轻微的做了一个诀。

  “座上宾?”炎烈目光冷冽,语气生硬起来:“她既已入我国,座上宾算得了什么。”

  他轻揉太阳穴,强压下怒火:“此后她便与你为奴,常伴左右。”他又瞧了那身影一眼,语气戏虐起来:“至死—不能。”

  “父王!”那声打断了炎烈,公主端手作辑,又将声音放缓:“女儿谢过父王美意。只是她我同为公主....”

  “现在不是了!”

  炎烈重重的一拍扶椅,台下的奴仆跪了一地。

  众人屏住了呼吸。

  炙热的灵压从台上一阵阵压下。她面上发烫,膝下却冰凉。不知何时,置身那两方锁灵石中纷分起几只蓝蝶,分送着灵压。她的余光向外撇,终于发现那公主覆着眼,手下做决。灵线自公主的指尖千丝万缕分撒开,和奴仆那方牵连着。

  她的手做灵镜,探向身后:身后的奴仆与公主的表情如出一辙,低着头温顺的覆眼…慢着!她将灵镜翻转,那奴仆身侧的奴仆仍是这番模样,这众奴仆,模样竟皆是一样!

  她终于明白,一开始为何探测不到任何灵压—这众奴仆根本不是人!是那公主以灵线构造的灵体,在此充数。

  这是何意?公主缘何帮她?这奴仆又为障谁之眼?思绪一转,她抬头向高台望去。那火国之王凝视着台下的公主,神色沉重起来。

  身侧的公主轻轻叹气:“女儿不敢抗旨。”

  “人是你的人,你莫要忘了,命—在谁的手里。”

  炎烈的语气阴冷,渐渐露出了一丝疲态。他闭上眼睛,靠回椅背,似乎要睡着了。

  大殿安静下来,她平稳呼吸,渐渐放心:他终于要离去了。

  身侧的温度陡然升高!炙热的灵压突然强烈的从她背上压下,膝盖双双落地。她被那灵压死死地按住,完全抬不起头。

  膝下的锁灵石如磁石一般将她牢牢吸住,她狼狈的跪在那里,灼烧的痛楚一下一下的刺激着她的神经末梢。她努力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炎烈出现在了公主身前,高台上的人形随之溃散。他斜藐着身侧几近匍匐的人,努力挣扎的模样着实有趣,情不自禁要加大手上的力度。

  “女儿见过父皇。”公主突兀的出声,拉回了炎烈的注意。他调转目光,看向只离他半步的公主。

  霎时间,公主犹如身处火炉中央:苍白的脸庞瞬间通红,发丝和衣摆都被突然袭近的灵压向身后震去。空气被热浪滞结,屏蔽了一切呼吸。

  火王高公主两头有余,投下的阴影完整的将公主吞没。他注视着公主:公主的脸庞愈发通红,却依旧神色清淡,婷婷站立着。终于,炎烈收起了灵压,努力将语调放温柔:

  “妇人之仁会乱大事,谨记。”

  公主神色安静,彷佛一座雕刻精致的雕塑:“女儿明白。”

  “让他们散了,明日每人领三十板。”

  身后跪着的十二奴仆突然崩塌,化作了蓝蝶漫天散开,向宫门外飞去了。

  顷刻之间,诺大的宫殿只留下了公主与她。

  “女儿恭送父王。”

  炎烈的身形远去,炙热的灵压不在。夏夜的灌堂风渐渐入了大殿来,拂过她脸颊的时候,她终于回了神。

  她仍跪在殿中,一切就像入了梦。

  公主松了一口气,对她露出个浅淡的笑。她的瞳孔恢复了本色,维持了这许久的灵压却无气喘,温柔的将她倒映出来。

  “走吧。”

  ——————

  廊前的烛火明明灭灭,不时有飞蛾撞在窗框上传来闷响。公主走在她身前,感觉到她离自己两步远。她似乎比自己高上一些,投下的影子盖在自己的影子上,显得很是亲昵。

  烛光点亮了她身旁的浮尘,在触到她衣袖的刹那都化成了六芒雪花,在她身侧飘落。这幅雪景里她冰冷着表情,没有接上公主的眼神,却察觉到公主停了脚步。

  廊洞外露出花园一角,穿过花草与树林,有一面红墙。倒映在公主的眼睛里,是一团跳跃的火:“父王迎娶母后之前,火国王宫都是红瓦红砖。迎娶母后当天才漆成了蓝。我出生后,又铺上了无边际的锁灵石,盖上了黑色砖瓦来障眼。当年的痕迹,只留下了这一面。”

  公主神色向往,整张脸都灼灼闪光。忽的回头看她,正对上她一脸错愕。

  “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飘零。”她垂下头,睫毛上有细碎的冰晶:“冰雪•飘零。”

  “飘零....”公主喃喃着,又望向那面红墙,侧脸温柔而恬静。

  “真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