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那天,钱双曲依旧九点醒,又赖了会儿床,等到九点半才打个哈欠坐起来。
夏五常已经出去了。钱双曲下地在屋里晃了两圈,彻底清醒了。去卫生间洗漱过后进了厨房,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面包和鸡蛋,和昨天不同的是,今天煮了牛奶。
牛奶杯下面压了一张纸条,钱双曲抽出来看了一眼:
——这是早饭,阳台有泡面。
十分简洁。
他猜夏五常是想说泡面中午吃。
钱双曲看了一会儿,一边咬面包一边在笔迹上摸了摸。
夏五常的字迹线条很顺滑,看着和人一样柔和。
还挺好看的。
钱双曲放下纸条,吃完了面包和鸡蛋,把牛奶也喝了。然后回身找到了靠墙放着的垃圾桶,顺手把纸条团成一团扔了进去。
他慢慢站起身,摸了摸肚子,踱步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钱双曲觉得日子越来越堕落了,尤其是到了夏五常家以后。
他昨晚给钱一涵打了电话报平安,夏五常同学又被舍去了名字变成“我同学”,这次他的骨折情况好一点了,已经可以自己上厕所了。
他没敢让夏五常听见,是吃了饭进屋小声打的,夏五常在客厅玩手机。
当然,钱一涵的姐姐慰问也没有如实传达给夏五常。
钱双曲又坐了一会儿,靠着沙发背看着窗外。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太阳高高的挂着,万里无云,除了温度低点儿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好几天没出门了,一个是身上没钱,另一个是他不知道要去哪儿。
夏五常让他老老实实地呆着养伤,他也不敢乱动,生怕被扔出去。
钱双曲拿起手机看日历:还有四天就过年了。
夏五常家里什么都没制备,一点儿年味儿也没有。都到这时候了家长还没回来,算上今天,三天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缓缓地扭了扭腰,定住了——
门口有声响,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钱双曲没动,保持着扭腰晃胳膊的姿势,盯着门口。
一直到门开开都没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地进了家门——进来之前还平静地看他一眼。
“…哥们儿?”钱双曲动了动,抬了下脚:“怎么个意思?”
那人没答话,轻车熟路地找了拖鞋换上,然后摘了帽子和口罩。
“没什么意思。”他说,声音有点耳熟,“家政。”
蒋云琛?
钱双曲哦了一声又坐下了,眼睛跟着他晃来晃去:“你来干嘛的?”
蒋云琛把衣服脱了挂起来,拨了拨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叹了口气:“不是说了吗,来做家政。”
紧接着,他进了卫生间,水声哗哗哗地响了一会儿停了,再出来时手上端了一盆水,另一只手还拎着拖布。
“……”
钱双曲没出声,从沙发上下来了,走到厨房门口蹲下了。
蒋云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干嘛?”
“没事儿,”钱双曲摇摇头,“怕耽误你工作。”
“耽误不着。”他笑笑,“我就是没事干就过来了,一猜他就不在。”
钱双曲动了动嘴:“田螺姑娘啊。”
“什么田螺姑娘,”蒋云琛乐了,“咱也是个田螺小王子吧。”
小王子把拖把上的抹布摘下来洗了洗,拎起来拧得半干,安在拖把上,站起身:“你无聊不?”
“无聊。”钱双曲蹲着看他拖地,从客厅窗户那边开始。
“那站起来待会儿,帮我看看阳台还有什么吃的。”蒋云琛背对着他说道。
“哦。”钱双曲站起身抻了抻腿,转身进了厨房,去阳台翻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出来了,蒋云琛这时候刚拖到沙发前面。
“还有两块儿姜,一兜苹果。”
“蔬菜呢?”
蒋云琛直起腰回头问他。
“姜不算么?”
“…那晚上给你炒姜片儿苹果?”蒋云琛挑了下眉。
钱双曲喉头动了动,冲他笑笑:“别。”
蒋云琛转过去接着拖地,一边拖一边跟他说:“你拿我手机看能不能订,挑点儿蔬菜和爱吃的水果。”
“哦。”钱双曲应了一声,动了动:“你手机呢?”
“羽绒服兜里。”蒋云琛说,转回来又洗了一遍抹布。
钱双曲过去把手机翻出来,“哟,新的啊。”
“嗯,那个不是给你了么,其实也刚用了一个月。”蒋云琛说。
夏五常之前把手机给他时说,估计这手机也是新的。
蒋云琛随口说那个手机刚用了一个月。
这两个人对对方的了解程度简直令人咂舌。
钱双曲摸了一会儿手机,正反看了个遍。
“怎么了?没有锁。”蒋云琛说。
“哦。没事。”
钱双曲点进了软件,开始找要买的蔬菜。
“…香菜?生菜?菠菜?”
“你看着买,少买点儿。”蒋云琛答道,过了一会儿放下了拖布走过来:“还是我来吧,看你也不知道买啥。”
“……”钱双曲把手机递给他。
蒋云琛挑的很快,一会儿就把手机放下回去继续拖地了。
“五哥昨天出去了么?”蒋云琛问道。
“出去了。”钱双曲点了点头,视线跟着他的背影动着:“那什么,五哥…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啊?”
“赚学费?”他又补了一句。
蒋云琛动作一顿,回头看了看他,说道:“他不缺钱。”
“那为啥打工?”
蒋云琛没说话,回来要端起盆换水时又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是一脸疑惑的表情,叹了口气,笑了笑。
“求个…存在感吧。”
存在感?
“什么存在感?”
“你察觉到具有价值的事物被你影响而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存在感。”蒋云琛说,“就是,自我感知。”
钱双曲还是没太理解,但是也明白了一点儿。
夏五常想要通过打工获取存在感,被他人感知,然后被自己感知。
自己感知自己的存在。
“有些人通过疼痛来获取存在感,夏五常他只是,不愿意那样。”他笑了笑,“其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钱双曲站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最后干脆坐在地上了。
“我……”
他想说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论背景,单单是看打工的目的的话,这样的目的都让人有点儿难受。
“就比如说吧,”蒋云琛以为他还没懂,“他救你收留你,供你吃住,就是一种获取存在感的方式。”
“……哦。”钱双曲应了一声。
蒋云琛没再说话。
他可能还觉得钱双曲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又说:“没事,不懂也行。又不是什么知识点。”
“……我听懂了。”钱双曲说。
“嗯。”
门铃响了。
蒋云琛刚好拖完地,过去开了门,把送来的蔬菜拎到厨房,又从冰箱底层拿了块冻的肉出来。
钱双曲把拖布拽过来,帮他把抹布拆下来洗了。
“你经常这么来么?”钱双曲一边洗一边问了一句。
“嗯,一直这样。”蒋云琛等他把抹布洗完了接过来,重新安到拖把上,进了厨房,“我刚从攀云回来,挺长时间没见面了。”
“……真贤惠。”钱双曲喃喃道。
“听见了。”蒋云琛笑着说,“他更贤惠,你怎么不夸他。”
钱双曲想了想——好像确实,这两天他几乎没干活,全都是夏五常干的。
“夸。”他说,“我怕他骄傲。”
蒋云琛笑笑,不说话了。
钱双曲也没再主动开口,就看着他收拾完了厨房收拾卧室,然后又擦了窗户。客厅的地干了以后,他慢慢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一直到蒋云琛把房子收拾完,天也快黑了。钱双曲靠着沙发眯了一会儿,蒋云琛贴着墙边儿走过来,拖把放在一边,然后也坐了下来,坐到他身边。
“我饿了。”蒋云琛说,“我不想做饭了,咱们等他回来吧。”
“嗯?”钱双曲张开眼,看着他生无可恋的脸:“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又等了半个小时,才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两人齐齐地看向门口——
“靠。”夏五常把钥匙拔出来,乐了:“你们咋不开灯?”
“累了。”
“不想动。”
“……”夏五常转身关上门,把灯打开了。
“吃什么啊五哥?”蒋云琛滑到地上坐着,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我快饿死了。”
“水煮肉片。”夏五常笑笑,晃了晃买回来的调料:“现成的,好弄。不是说要吃么?”
“啊啊啊啊——”蒋云琛开始感动地嚎叫:“你太好了——”
“…不是,”夏五常走进卫生间洗了洗手,说道:“昨天他说想吃来着。”
蒋云琛回过头瞪了钱双曲一眼。
钱双曲:“……?”
“你们再饿一会儿吧,一会儿吃饭。”夏五常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又探出头:“谁把肉拿出来的?”
“我!”蒋云琛举起胳膊:“我还买菜了,我寻思收拾完卫生做个饭来着。”
“嗯,那个肉你拿错了,还得冻上。”夏五常朝他笑笑,走向冰箱,“我昨天就把肉拿出来了。”
心情复杂的蒋云琛:“……你太棒了五哥。”
“过奖过奖。”
等到不尴不尬地吃完饭已经七点多了,蒋云琛又坐了一会儿,走了两圈消食,然后就回去了。剩下孤寡老人夏五常和钱双曲二脸面对着电视机,夏五常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看电影么?”
“什么电影?”
“不知道。”夏五常蹦下去,从电视柜里找了张碟:“我随便放,你随便看。”
“好。”
钱双曲盯着电视屏幕,直到二十分钟后才叹了口气。
“没意思。”钱双曲啧了两声,“就这么点儿事儿,演了能有半个钟头。”他抠抠脸,继续吐槽:“把鬼片儿拍成爱情片为了歌颂爱情,像是什么《人鬼情未了》,这啥呢?把爱情片儿拍成鬼片儿?为了体现爱情的艰难?”他转过头瞄了双臂环胸的夏五常一眼,道:“五哥,你困了么?”
“还成。”夏五常的目光还定在电视上,道:“爱情片儿拍成鬼片儿倒是没见过,但我小的时候,我爷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哦?”钱双曲来了兴趣,翻了个身坐起来。
“他们厂子里的事儿了,挺长时间的了。说是那时候有个干电焊的工人,叫武建国。有一天下午去单位开会的时候厂子门没开,他就站在在厂子门口等。然后有个人就过来和他搭话,就随便聊聊,家长里短的,还挺和气。”
“武建国也不是什么不好相处的人,也就和他聊起来了,之后挺多次吧,他们都能在厂子门口碰见,也就经常聊聊天。”
钱双曲听得入了迷,电视里演着的片子也过了狗血的桥段。
夏五常冲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时间长了,那人委托武建国问领导,那年的7月24号放不放假。”
“后来呢?”钱双曲催促道。
“武建国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帮着他问了单位的领导。结果领导特别惊讶,问他为啥要问这个问题。”
“武建国莫名其妙,就说了他是受人之托才问这个问题。领导问是谁拜托的他,他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叫于洪昌,在前一年7月24号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
“我靠!”钱双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武建国之后还是能在单位门口看见他,于洪昌还是笑呵呵地过来跟他搭话。再后来,武建国辞职了。”
他转过头,看着两眼发直的钱双曲,心里觉得特有意思:“吓着了?”
“…没有。”钱双曲咽了口口水。
“那睡觉吧。”夏五常睨了他一眼,把电视关了。关闭时,电视还定格在白衣女鬼张着嘴的画面上。
钱双曲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电视时没有开灯,唯一的光就来自于电视机。现在夏五常把电视关了,四周瞬间伸手不见五指。钱双曲忍着发抖的欲望,扶着沙发站起身。
夏五常已经回了房间,现在的客厅空无一人。他凭着记忆克服着恐惧,磕磕绊绊地摸着黑走。
好想哭啊。——钱双曲绝对不承认。
钱双曲胆子不算小,但唯独怕鬼。本国的外国的,只要是头发长的,就怕。
战战兢兢地回了房间,钱双曲抱着被子缩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停地给自己催眠: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睡着就好了……”
然后脑补了整个剧情过程,加了开头结尾,还有于洪昌的死相和血淋淋的场面。
更害怕了。
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腾地一声坐了起来,抱着被子下地,鼓起勇气跑到了对面的房间。
夏五常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的一直都没睡着。钱双曲下地跑过来的时候他就听到了,脚丫子踩在地上跑得急促,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装睡。
钱双曲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抱着被子进来。
“五哥…你睡着了么?”钱双曲辨认着床上的人形,把被子扔了上去。
“那个什么,咱俩凑合凑合呗,最近天儿凉。”他说着爬上了床,在夏五常身边躺了下来。
夏五常这才转过来,轻声道:“冷啊?”
钱双曲心虚地说:“我还行,主要怕你冷。”
“我不冷。”夏五常说,故意扯了扯被子:“你要是冷的话床下还有被子,再拿上来一床,不用特意跟我挤。”
“我找不着。”钱双曲闭着眼睛说瞎话。
夏五常无声地笑着,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那我去给你拿。”
“诶诶诶别介——”钱双曲认输了,慌乱中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按着他不让他起来:“行行行我害怕了,行了吧?”
夏五常重新又躺了回去,安慰似的隔着被子拍了他两下,说道:“没事儿,有啥可怕的。又不是厉鬼,专门出来吓唬人那种。”
“操,别说了。”钱双曲把厉鬼的形象努力地从自己脑海中赶出去,“越说越吓人。”他感觉到夏五常的手被自己抓着,然后愣了愣,紧接着放开了。
夏五常缩回手,轻咳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冲着他。
钱双曲手搭在被子上。隔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那后来呢?就那事儿,有啥处理方法么?”
“啥处理办法?”夏五常沉默了一会,说道。
“烧点纸啥的?”
“没有。后来,我爷爷那个厂子,每年7月24日都会放假。其实在于洪昌之前,连着两年在7月24号出事儿,但确实是在于洪昌这事儿出了以后,他们厂子才开始放假的。”
“哦。”夏五常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又问道:“五哥,你怕鬼么?”
“我怕鬼干啥?我又没做亏心事。”夏五常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
“那五哥……”“行了啊。”夏五常忍不住回身摸了摸他的头,“快睡吧,啊。明天还有事儿呢。”
钱双曲把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情愿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