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挺难受的。

  这句话说得特别可怜,好像下一秒就要哭了一样。

  夏五常低头看他一眼——他眼里却是出了奇的平静,没有半点儿要哭的意思。

  这可是奇怪了。

  双曲同学比他想得坚强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夏五常问道。

  为了配合现在的气氛他没有笑,也没有其他的表情。跟着钱双曲一块儿严肃着,等着。

  “就这么觉得。”钱双曲叹了口气。

  “你今天早上出去之后,怎么了?”夏五常问道。

  “…回了趟家,”钱双曲淡淡道,紧接着深吸了口气,像是建起了强大的心理建设,他张了张嘴:“我妈也在家。”

  钱双曲低头捏了捏啤酒罐,“然后就吵起来了。”

  夏五常心里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喉咙滚动,试探道:“…你们,矛盾很大?”

  “……嗯。”钱双曲又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还开着的电视。电视上播着某种保健品的广告,他也不知道看点儿什么,只能盯着右下角的订购电话看。

  “我小的时候,我妈,还有我爸,离婚了。”钱双曲轻声说着,说完还笑了笑:“一直都是我姐带我的。”

  夏五常了然。所以他才会觉得姐姐是最好的。

  “我姐做的特别多,她就比我大一岁多,从六七岁就开始带着我了。”钱双曲说,“后来还因为我晚上了一年学。”

  “嗯。”夏五常轻轻应着,也坐在了地上,听着他说。

  钱双曲看着电视,可又没有看电视。他更像是透过电视上的某一处,看着几年前的自己,和姐姐。

  “他们离婚是在十年前了,那时候我才八岁。他们闹了很长时间,我和我姐被送到我姥姥家里去了。”

  夏五常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我姥家在乡下,做饭要砍柴烧火,取暖要点炕。我特别不适应,我姐就不让我说。”他把易拉罐随手扔到一边,接着说道:“她说不能添乱,我就都忍着。”

  夏五常突然抬起手,把手放到他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但是我姐也尽量不让我觉得难受,晚上的时候我觉得炕烫了,她就把她的被子给我铺在身子下面,让我睡的舒服一点。”

  “后来有一天,着火了。”

  夏五常眉毛一跳,手上的力道紧了紧。

  钱双曲没看他,接着说道:“我姥还有姥爷都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还有外面的几条狗。”

  “我不记得火是因为什么烧起来的,那时候我在睡觉,被热醒了。我姐把我拽起来,躲在小屋里,她抱着我,让我蹲在墙角,然后护着我。”

  火,火光。

  前面电视的光线逐渐热烈起来,不断变换着长短,颤抖着吞噬着他的视线。

  夏五常听出他的声音有点抖。

  钱双曲低了低头。

  “火势越来越大,”钱双曲声音一顿,“连空气都是热乎乎的,呼吸都很困难。然后……”他往后一靠,两条腿伸开了,身体靠在沙发上,“我姐哭了。”

  “我从来都没看见我姐哭。”

  夏五常心里隐隐地疼着,往钱双曲身边凑了凑,手臂绕过他的肩搂着他,叹了口气。

  “你知道么五哥,”钱双曲吸了吸鼻子,说道:“这么多年了,我姐夏天从来都不穿短袖,因为胳膊上都是疤。”他转过头,借着电视的光看着夏五常的脸,有点儿无助地说着:“后背上也有很大一片的疤,她不敢穿短袖,不敢穿吊带。”

  钱双曲眼里的泪意越来越明显,积攒的泪水蓄势待发:“你知道么五哥,我拖累了她一辈子——可是……”

  夏五常看着他的泪涌了出来,嘴唇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费劲力气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无助的气音。

  夏五常翻过身搂住他,动了动嘴。

  他想说“都过去了”,可委实觉得这句话没什么用。

  钱双曲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控制不住流出来的都三两下蹭了,“可是如果我妈,或者我爸,任何一个,愿意要我们的话,那个时候我们就不会被送走,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你明白么?”

  夏五常终于张开了嘴:“明白。”

  “他们谁都不想要我们!”钱双曲突然喊道,骤然间的爆发力极强,下了夏五常一跳。然后那股气势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变得委屈瑟缩,小声说道:“我偷偷听到的,在他们吵架的时候。”

  那是十分无助的。

  家里乱作一团,被父母互相推着,谁都不愿意带着他们两个小小的累赘。

  那一句话几乎是呼之欲出,是万千不离婚的夫妻忍辱负重的源头——如果不是为了你。

  可是钱双曲的父母连忍辱负重都不想背,他们只想好好活着。

  人一辈子,为自己舒服了活着。

  这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这对两个孩子来说又多么残忍。

  那时的他们就像是瘟疫的源头,两边都是躲着的。母亲不想要,父亲也一样。

  而姐姐,是照亮他生活的唯一那么一盏灯。

  所以当姐姐为了保护他受伤时,他愧疚得简直要了命。

  夏五常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

  钱双曲的性子和小孩儿差不多,伤心了忍不住,不说出来就憋得快炸了;想要什么也忍不住,费尽了心思哪怕是耍无赖也得做到,这从他为了换同桌合计着燎头发就能看出来。

  就这么一个人,身上背着十年的愧疚,和有着亲近的血缘关系的人对着干,却唯独对姐姐百依百顺。他保持着这样一个孩童一样的幼稚,却保持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夏五常想起过年那天,他被赶出去时,脸上的惊慌失措和不知所然。

  “……五哥,”钱双曲又哭了一会儿,他没怎么出声,却哭得眼睛都张不开。等到哭累了才伸出手回抱了他一下,“我觉得,挺难受的。”他哽咽着。

  夏五常拧紧了眉,也觉得挺难受的。

  活着那么难,谁又能简单到哪儿去呢?

  钱双曲没再说过话,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靠在他肩上,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