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守岁时

  了缘站在门口,带进一屋子冷雪。

  温色含在口里的饺子有些无味,她咽了咽,脸上有些无奈:“大师追到这里,莫非不放心我身上的禁制,一定要把我捉到千业寺才可以?”

  了缘摇摇头,“不,姑娘并未做什么坏事,况且伏魔印不是一般的禁制,我岂会不放心。”

  “那你跟来——”

  了缘合手道:“贫僧愿和姑娘学法。”

  温色张了张嘴,半天没想起来该怎么回他,这个和尚真是固执得让人无话可说。

  宫九早放了碗筷,一双画眸淡淡一扫,却扫出几分寒意来,“了缘大师说笑,拙荆福薄才浅,哪里就能为大师讲法,大师还是坐下来用些饭,其他话明日再说不迟。”

  了缘闻言,果然落了座,院主老太忙命人添上碗筷,只是满桌不是肉就是酒,老太看了缘迟迟不动筷子,又想起温色刚才说的“酒肉穿肠过”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温色笑着端了碗饺子递过去道:“‘三净肉’可以吃罢?”

  了缘接过亦是一笑,“多谢施主。”

  了缘吃了几口饺子,碗里又多了些青菜红薯类,温色道:“这是火锅,虽和肉一起煮的,到底不是肉,你尝尝。”

  了缘如言吃了几口,点头赞道:“很好吃,这种吃法倒是新鲜。”

  温色颇受用地受了赏,“冰天雪地的,正该吃些暖和东西才舒服,要不要酒?素酒,来一杯?”温色说着给了缘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了缘倒也没推辞,接过就喝了。

  温色有些惊讶,“过去好像没见你喝过酒,又领悟了?”

  了缘痴痴低笑,“哪里,姑娘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若不喝,岂不外见?”

  温色“哈”的一声,忽然觉得这和尚没印象中那么固执可气了。

  一旁宫九默默“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俊颜平静如水,一丝儿情绪不露,但跟他身边久了的忠伯、含垢等人分明感受到一股凉意,看来自家主子是不高兴了,主子不高兴,倒霉的只能是他们。忠伯、含垢对视一眼,随即错开,电光火石间已达成共识——

  忠伯道:“夫人,公子身体不好,眼睛也不能用,碗里已经空了老半天,属下还是跟您换个座儿,好方便给公子添菜,也免得妨碍您和了缘大师叙旧。”

  含垢道:“忠伯你逾矩了,公子身边岂是你我能坐?”

  “你说得对,是小老儿暨越了,可是……”忠伯一脸为难状。

  温色默默看着他们演戏,他们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偷偷瞟了眼宫九,他两手放在衣摆上,神情自在,不像多心的人,更何况她不过跟个和尚说说话,就冲人家手伤的状况还为她抚琴安魂,她也不能拒人千里之外,这两个人,真是小肚鸡肠。

  “我给舅舅夹菜!”未生听了半天,话面上的意思听了个七七八八,可话底下什么也没摸明白,未生话音一落,忠伯和含垢纷纷臭了脸,宫九唇角微僵,但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温色忍不住噗嗤笑道:“未生,你给舅舅夹菜,舅舅还有的吃吗?筷子上夹着,嘴巴里嚼着,如此也有空给人夹菜?”

  “我才没有!”未生小脸一红,忙把筷子上的菜丢下,哼的一声转过头去。

  “小主子也是好心,夫人何必笑他?”含垢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温色吐吐舌,冲含垢眨眼一笑,那笑里三分告罪七分戏谑,看得含垢忍不住眉心一动。

  温色见好就收,忙给宫九夹了些清淡口味的菜进碗里,口里绵绵软语,“吃这么少,我做的不好吃么?”

  宫九勾了勾唇,顿时和风细雨,“怎么会,你做的饭菜我最爱吃。”

  如此两句对白,看来别人眼里字字含情,句句有意,一时大家都把目光看向他们。一个郎艳独绝,一个靡颜难书,一个柔声细语润无声,一个软语温娇雨打叶,说不出的合适默契,似乎天地间再也寻不出其他人能与之替换,甚至也没有人能够侵入其间。

  了缘手里旋着白玉杯,那动作不像出家人,倒有几分北堂萱的影子,“我听了闲说,你对酒见解独到,用犀角杯诓他喝了‘多情潋’可是真的?”

  温色唇边的笑靥顿时僵住,她没好气地干瞪了缘一眼,心想没事忽然提这一茬作甚?

  “多情潋?犀角杯?”宫九笑得十里春风,“色儿,这是什么典故,怎么从没听你提起?”

  温色夹菜的动作一滞,面上嘿嘿直笑,“了缘大师抬举我了,哪里是我有见解,不过从书上背来,至于诓那位大人喝下多情潋,也不是我的主意,实是安大人的功劳。”

  “哦,是么?”宫九这声问端的绵长,温色夹菜的手一抖,好在了缘坐得近,眼疾手快,竟堪堪接住了掉下来的几片菜叶子。

  “咦,好厉害的反应力,你看得见啦?”温色惊问。

  了缘倒也不隐瞒,“上次回山上,师父已经替我治了七七八八。”

  温色更奇,“你从那时就能看见了,那你还戴巾做什么?”

  了缘伸手触了触眼眸,似冥神想了一会才开口,“眼睛不好时,旁的感觉才格外敏锐,譬如此时,我能听到窗外下雪的声音,还有院墙边一株寒梅开了几朵,能闻出香味,如此,我好像重来人世一般,这样的感觉很奇妙,为此我才不肯拿下巾布。”了缘说到这里,玉唇微微掀起一抹游移,“过去我眼中没有青山,以为静不过如此,如今我的眼睛不能视物,但却鼻能闻见花香,耳能听见鸟鸣,舌能尝出百谷,眼不见青山,却处处青山,心底竟恍惚觉得如此也很好,与先前似乎大有不同。”

  温色明白他的意思,悟道本就讲究禅机,了缘又是个勤勉于思的大师,来尘世数月,林林总总映射于心能有这等造化实在难得,遂赞道:“所谓悟道之三境界: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大师如今在尘世中有此念,想必正是在第二重境界,如此说来,应该恭喜大师才是。”

  了缘却摇头,秀眉攒起,眉心一点金刚珠泛着柔光,倒比平日里凛然光华平易许多。

  “是,也不是。”了缘摇着头,玉面起波澜,“我也不知道。”

  温色看了看了缘,忽然觉得这个和尚似乎是有点不同了,但到底哪里不同,这不同究竟好与不好,温色却和他一样都无从判断。

  宫九将碗筷一放,忠伯和小奴正要服侍他擦手漱口,都被他一伸手止住了,宫九坐在火炉旁,红泥火炉火光灼灼,映得宫九素日白玉似的脸颊微起红晕,看起来比平日暖了许多。

  宫九淡笑道:“了缘大师与拙荆似乎十分要好,过去常听她说起大师美名,如今一看拙荆所言确实不虚。”

  了缘道:“施主言重。”

  宫九伸手在炉边烤火,语态闲淡:“当年若不是得尊师赠药,只怕月没命娶到色儿这么好的妻子,月早便想亲自带色儿上山谢他,只可惜修书数月,大师始终只字不回,如今得遇大师,月敢问一句尊师可好?”

  了缘微微低头,面上的白巾将双眼遮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劳施主记挂,师父一向都好,只是参不透施主当年的诘问,至今闭门不肯见人。”

  “诘问?什么诘问?”温色来了兴趣。

  宫九微微一笑,“八年前,我曾和参廖大师坐而论道,他答应若败给我便将一瓶食芳髓送我续命,这诘问便是那时的。”

  “食芳髓?就是你常吃的那个药?”

  宫九点头。

  温色惊讶得张大了嘴,她曾听说这个参廖大师是当世修为最高的和尚,已不知活了多久,脑后常现菩提光,已是活佛之相。虽然温色心知不可尽心传言,然而传言未必无因,宫九竟然在八年前就把这样的人堵得闭门不出,无条件送上一瓶百年难炼的丹药,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你当时说了什么?”温色盯着宫九,似乎想看清他的肌理构造。

  宫九浅浅一笑,收回烤火的手,“没说什么,不过问了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温色凑得很近,近到宫九眼睑长了几根睫毛都能数出来,宫九也感觉到了,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随即摸着鼻尖道:“不大记得了,你日后见了参廖大师问问他,兴许他还记得。”

  温色有些泄气,她又看向了缘,了缘摇摇头,并不准备开口。

  温色忽然想到什么,眼珠一转俏生生笑道:“了缘,你说要向我学法,我可不会,你不如随阿九学吧,他连你的师父都诘问过,自然能教你长进。”

  温色一句话没说完,却被宫九拉住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宫九伏在她耳边咬着声:“怕麻烦的事往我身上推,嗯?”

  温色吐着舌头笑:“能者多劳,谁教你那么厉害?”

  宫九忍不住也笑:“我很厉害?”

  温色拍胸脯保证,“那当然!”

  宫九这回舒心了,摸索着拍了拍温色的脑袋,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看得一桌人俱是一怔。含垢和忠伯对视一眼,皆眉头微蹙,眼底似有风雪飞过。

  除夕夜守岁。前世的温色在十五岁之前都是和外公外婆一起看春晚放鞭炮守岁的,外公外婆相继逝世后,她已经有很久忘记了过年的滋味,更不必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守岁。这一天上又飘起雪花,未生吵着要放炮仗,温色、小奴并几个丫头被勾起玩心,一群人一人一节爆竹在院子里玩起来。

  古代的炮仗和现代的到底不同,其原理就是将硝石、硫黄和木炭等填充在竹筒内燃烧,等它炸开便是炮仗,不说花样,单说操作性和安全性就十分靠不住,温色玩归玩,还是有些怕,未生似乎看出了点端倪,遂每次新点一个炮仗都离温色特别近。温色怒从心生,放下炮仗就去捏未生柔嫩光滑的小脸,直把未生追得满院子跑,小奴在一旁忙劝,可谁也不听,只落下许多笑声。

  宫九看着他们二人,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柔,到最后竟慢慢溢出浅笑。

  “施主此番似乎变了许多。”了缘道。

  宫九笑意不减,“大师向来不管槛外事,现在却追着色儿,恐怕不妥吧?”

  了缘神色坦然,“贫僧与姑娘学法并无不妥。”

  “学法?”宫九冷笑,“说监视似乎更合适?你怕色儿果然应了那句谶,做出祸国殃民之事,学法只是借口,你想看管住她才是真,我说的可对?”

  了缘默了默,道:“我本心是与姑娘学法,其他不过为还世人一个放心。”

  “呵。”宫九浅笑,“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正派人士什么么?明明所求甚多,却非要表现得清心寡欲,明明居心叵测,却总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此装模作样,真是教人看了生厌。”

  了缘淡淡道:“人,欲重不假,但知道收敛克制,便是有向善之心,施主不屑于此,恐怕是苍生之祸,如此,我更不能让阿色姑娘跟随你身边。”

  “呵,是么?”宫九笑意冰冷,“色儿是我的妻,此生此世不会变,你要逆天抗命?”

  “倘若天意真如此,便逆一回天又能如何?”

  “呵,”宫九似笑了一声,语调轻狂,“不知天高地厚。”言罢,宫九便拂袖走入雪中,伸手攥住温色拿着炮仗的手,温色原本还有些怕,如此一来手也稳了,整个人往后微倚在宫九怀里,点着的炮仗砰地一声响,温色睁大恍若明月的双眸,笑靥如花,顿时映亮了整个雪夜。

  了缘默然看着,天空仍在飘雪,院子里闹成一团,炮仗声此起彼伏,似乎这一夜永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