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生祭(一)

  次日一早,忠伯便带着小奴一行离开小镇,甚至连含垢都没能留下。

  宫九站在空空的院落,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拿着温色替他摘的一枝红梅,静静候着人来。

  “月,你在等我?”陈曌穿着一身花青袄裙,脸上点了胭脂,歪着头看着宫九笑得很明媚。

  宫九往前微微探身,“色儿呢?”

  陈曌好笑道:“你自己的妻子,却来问我?”

  宫九微微蹙眉,淡淡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陈曌却扑哧一笑,走到宫九身旁,伸手抚上宫九的脸颊,“你瘦了。”

  宫九往后一退,避开陈曌的触碰。

  陈曌笑道:“那晚我知道她就在我们身后,所以才故意说那些话,她果然如我所料忍了下来,我当时就知道她并不爱你,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不可能忍得下这口气。不过,”陈曌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脸上的笑意越发浓烈,“昨晚我告诉她,她若乖乖跟我走,我便有法子救你,你猜怎么着,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可以为你去死,却不爱你,哈哈,她比我聪明多了。”

  宫九不想和她胡缠,“你若肯放了色儿,我可保你无虞。”

  “你?”陈曌上下打量着宫九,“你活不久了,能保我几日?”

  宫九抿着唇,隐忍不发,“即便我明日就死,保你也足够了。”

  陈曌却忽然笑了起来,宫九看不见,只能感受到眼前的气息不大对,正在宫九疑惑时,身体忽然失重,竟有种天塌地陷的错觉。

  “这里是地宫,来,我带你去见她。”陈曌的声音响在耳边,宫九还没站稳就被陈曌一把拉住往前飞跑,宫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一会,便捂着唇咳嗽起来。

  陈曌在一旁悠闲自在道:“你看,你都这样了,何必再去管那丫头的死活,你想想,你若死了,这天地该是怎样的光景?难道还不值那个丫头一条命?”

  宫九扶着墙勉力站着,胸口不断有血气上涌,他确实有些支撑不住。

  “咳咳,快带我去见她!”

  一直未语先笑的陈曌忽然不说话了,宫九等了半天,也不见陈曌动静,只好伸出手,扶着墙摸摸索索往前走。他大约知道这是哪里,方才天塌地陷的感觉,想必是小院的机关触发了,现下他们正在小院下面的地宫之中,依他对陈曌的了解,他们此去定是平阳城。平阳城乃大燮和南越交界之地,三山环嗣,六水中流,生气凝聚,风吹不到,向来是大燮帝王陵墓的首选,宫九隐隐知道陈曌的意图,现在他必须尽快找到色儿,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你爱上她了。”陈曌凉凉的声音倏然响起,宫九摸索的脚步一滞,碧玺如画的眼眸停在手中怒放的红梅上,地宫里空气不畅,处处都留下老梅的香味。

  “啪”地一声,陈曌一巴掌打在宫九脸上,瞬间宫九一边脸颊就肿得老高。陈曌像疯了似的,死命抓住宫九的手臂不放,漂亮的眉眼森红一片,渗出一丝不妙的癫狂,“你是我的,我要杀了她!”

  宫九一挥袖,陈曌被震出几米,倒在地上,宫九抱着梅,广袖一收,站在浓影中,声音淡极,“我不懂爱,我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陈曌听罢,似重新活过一般,笑着地从地上爬起来,拽住宫九的衣袖往前走,口里却反复嚼着几个字:“是我多想了,你没心没肺,铁石心肠,怎么可能对谁动心?”

  宫九任由她拉着走,心里却不停地涌出陈曌刚才的话“你爱上她了”。他爱上她了吗?怎么可能,他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会爱上她?他只不过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帮他罢了,只是这样罢了。

  温色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陈皇后是什么人,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相信她?站在十米高的祭台上,温色悔得肠子都青了。她纵观周围,遍布着各式各样的陵墓,来往的风无不含着浓烈的血腥味,刮在脸上也带着一丝腥腻,温色明知道什么也没有,却还是忍不住时常用衣袖擦擦脸。

  “丫头,要不要吃点东西,昨晚到现在一点没吃,待会儿要受不住的。”

  说话人是陈国舅,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温色大感陈国舅心思单纯,眼里只有美男子和自己那张不老的俊脸,其他的事半点不上心。比如温色和他提到陈氏如今的落魄,他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有些遗憾日后不能随心所欲地找美男子寻欢。对于陈国舅的关注点,温色表示十分敬佩乃至于惊叹不已。

  “是有些饿了。”温色摸摸肚皮,直接忽略了陈国舅口中的“待会儿要受不住”的言外之意,面露为难道:“可是你能不能先放我下去,这台上味道实在难闻,我怕我吃下的还不够吐的。”

  陈国舅甚爱洁,闻言嫌恶地白了温色一眼,“那你继续饿着吧。”

  “你怎么这样?”温色噘着嘴,十分不赞同地看着陈谢衣,“便是俘虏也该好吃好喝地对待,我好歹还算半个客人,你就这么让我饿肚子?”

  陈谢衣那里早摆好了四方小桌,桌上放着酒菜,陈谢衣正一口酒一口菜地吃得慢条斯理,好看煞人。陈谢衣瞟了温色一眼,“你太脏了,还是喝些水清清肠胃最好。”

  “你……”温色气得牙根痒痒,她在祭台上转悠半天,别说楼梯,就是可供攀援的借力物都没有。温色无语望天,再次为自己的轻信默哀。

  宫九赶到时,天已经黑了,祭台周围点着幽幽的长明灯,看起来更加瘆人。

  “阿九!”温色一见到宫九,心里杂乱不安的念头顿时炸开,她没来得及理清,只觉得能见到宫九真是太好了。

  宫九手里还拿着那枝红梅,身上的狐裘蹭了点脏灰不那么雪白了。

  “色儿,你在哪?”宫九听到温色的声音,顿时急切地朝声源走去,无奈他眼睛看不见,才走几步,就被面前凸起的石块绊得踉跄。

  “阿九小心!”温色急得大呼,“你抬头,我在祭台上!”

  宫九闻言,脸色大变,忙冲着不知什么方向厉声道:“陈瞾,你快放色儿下来!”

  陈瞾笑道:“是她自己说要救你,我现在放了她,她岂不是要怨我!”

  陈谢衣走到宫九面前讨好道:“月,只要生祭了她,你便全好了,届时我们三人便能朝夕相伴,岂不是好?”

  生祭?温色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要活剐了她吧?

  “你们敢!”宫九倒是很镇定,似乎早料到他们的意图,只是双眉之间浓霜层叠,大有裂冰之势。

  陈瞾笑道:“月,你也不必如此动怒,你现在强弩之末,能不能撑到邺城都难说,这法子虽折福,倒是现在保你命的唯一法子,就算你不愿意,也得问问温色姑娘,也许她十分乐意呢?”

  “你不要误导她!”宫九怒斥陈瞾,这一声怒意十足,仿若从胸腔深处喷涌而出,宫九话音才落,便捂着唇狠狠地咳了起来。这一咳,温色看得明白,竟咳出好大一片血迹,沾得狐裘绒毛领上星星点点,比宫九手中怒放的红梅还要鲜艳。

  “陈皇后,我答应。”温色在祭台上朝下道,风穿耳而过,吹散了她及地长发。

  “色儿!咳咳……你、你不要……”宫九怒极攻心,站也站不稳,陈谢衣忙扶住他,只见宫九手里的红梅落到地上,陈瞾一脚踩上去,烂成红泥。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陈瞾嗤笑一声,“如此也好,倒省了我不少麻烦。”

  陈瞾话音刚落,顿时祭台上灯火四起,陈谢衣一掌劈晕宫九,随即抱起他平地而起落在祭台上。陈谢衣将宫九放到祭台中央,温色看着地上神秘的星轨图案,每个线条都凹下半寸,颜色斑驳,似乎以前里面流淌过什么,那图案十分诡异,罩同心圆,内含法印,周围星轨纵横,最终汇总为中心一个圆,而宫九正在圆内。

  陈谢衣丢给温色一把短刃,“将手腕划开,等着血布满整个星图,月便得救了。”

  “这个法子当真可行?”温色看着地上的图案,若想用血填满整幅图,她必血尽而亡。

  “自然。”陈谢衣耐心地解释,“你与月的命格相生相克,用生祭的法子,你死月生,他便能用你剩下的寿数继续活着。其实,你若有了月的孩子也是一样,你们的孩子与月命格相连,月也能借他的命活,只不过诛子无过,杀妻便要受天道降灾,只是现在没有时间等你们的孩子出生了,月命不久矣,只能先拿你生祭。”

  温色沉默了许久,一直以来的疑问已经差不多都解决了,她捡起短刃,眼底的神色莫名,忽然她淡淡一笑,眼角眉梢难得舒展,“以后,阿九就劳你们照顾了。”

  陈谢衣一怔,没想到这个时候她竟会说这个,陈谢衣点头道:“月是我兄妹的命,你放心。”

  温色闻言,脸上漾开笑意,仿若心满意足,再无遗恨。温色握紧刀刃,狠狠地划向手腕,鲜血淋漓。那猩红的血气滴入星图凹槽之中,星图像睡狮惊醒,顿时染上耀眼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