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花朝节(一)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庄周不知是自己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亦不知是自己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自己,人在其中,无法确切地区分实与虚、物与人、生与死的界限,于是才有这华胥阵。华胥阵,没有虚实,没有生死,甚至没有物与人的区别,一切真即为假,一切虚即为实,这里是区别外界的另一个时空,所有来往之人均在此留下痕迹,又带走痕迹,从而使其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你是怎么想到的?”昝白起倚着窗,贾七屋中点着蜡烛,窗户有微风窜入,晃得烛火微微摇曳。

  贾七走到窗边,掩起半扇窗,桌子上的烛光顿时稳了不少。

  “琼华皇后过世已经十数年,晓大夫若见过她,不管按照哪里的时间都不对,世上一日,阵内一年,十数年足够阵内数千年,可晓大夫只是从鲜衣少年成为花甲老翁,如此明显的矛盾只有一个解释,这个阵并非像含垢所说,只是傀儡和幻术所造障眼法,相反,阵中一切皆为相对真实,唯一不实的东西想必就是阵眼所在。”

  “哦?你倒自信。”昝白起勾起一抹兴趣,“既然是幻阵,你又怎么确定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万一那个老头骗你,或者是这幕后之人捣鬼,你妄下定论,岂不大错特错?”

  贾七却笑着摇头,从抽屉里拿出白铜小铲挑了挑灯芯,顿时屋里亮堂了不少,“我能如此确信还是亏了陛下你,陛下为人岂肯以身犯险、轻信他人,可却在第一次见面便答应让晓大夫施救,我可不认为陛下是教病痛乱了阵脚,唯一的答案只能是含垢错了,这里根本并非传言那般。”

  “啪啪”昝白起拍了拍手掌,一双雪眸兴味盎然,“不错,很不错,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了缘还想将你密不透风地困起来,可谓痴人说梦。”

  贾七听出昝白起话里对了缘的不以为然,脸上不虞之色立显,“了缘和我之间没有什么困不困的,我愿意跟着他,像他希望的样子改变,不需要你来挑拨!”

  “是么。”昝白起嗤笑一声,随即从窗户一跃而出,站在窗外,昝白起背着身淡淡道:“找阵眼的事急不得,一切才刚刚开始,你若乱了心神,早晚会被人强留于此,你所谓的庄周梦蝶是个很好的提醒,牢牢地记住自己是谁,否则谁也救不了你出去。”

  昝白起这些话是在提点她了,就像在云雾山谷里,她还未知晓几分厉害,他已经无所不知。贾七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云雾山谷,你说你住了一十三年,那么这华胥阵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昝白起漠然侧眸,泛着雪色的银眸渗出点点凉意,贾七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问,昝白起勾起冷笑,“容华没有告诉你,我和他曾是最好的朋友?女琊视他为主,我便是二主,如此,你可明白了?”

  贾七一怔,还没回过神来,昝白起已经拂袖而去,贾七站在窗口看他,他的背影无端有几分寥落。

  老宅里依然如从前般平静安详。一群黄绒绒的小鸡仔正围着昝白起,叽叽喳喳等待喂食。扔着手里的菜叶,昝白起满脸黑线,如果问他此时最想做什么,无疑二字:杀人。若问杀谁,无疑一人:温色。

  如今日薄西山,昝白起已被饿了一整天,只就着昨晚剩下的冷粥喝了一碗。晓大夫不在,贾七说是要出门买菜,竟买了一日未归。他堂堂一国之君,如今不仅要帮晓大夫晒草药,还得帮贾七喂鸡,一日下来,隐隐的青筋跳了无数回,只等罪魁回来一并爆发。

  天色将晚,贾七终于提着个满满一筐菜乐颠颠地出现在老宅门口。一进门贾七便嗅到了浓浓的杀气,刚踏进门槛的脚立马收回。

  “进来。”冰冷的声线穿过耳膜,温煦的晚风顿时凉了半截。

  贾七心知凶多吉少,心思翻转来回,终于腆着脸,笑得一片春光灿烂纯真无邪地挨过去:“什么事啊?”

  司昝白起寒眸微眯,看得贾七直打哆嗦。

  “说吧,今日干什么去了?”

  知道糊弄不过去,贾七干脆走过去坐下,把菜篮往桌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信笺,义正言辞道:“集市上有几个卖菜的姑娘,让我给你带信。”

  昝白起满面嘲讽,瞟了眼篮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大概明白这些应该都是卖他买回的。昝白起额上的青筋又是一浮,正要骂人,却见贾七手中的信笺做得十分别致,一看就不像出自这淳朴之地的姑娘之手,昝白起双指一夹,从里面抽出一张信笺,信笺不大,制作虽不算精良,却可见用心,细细一嗅,还有山茶的馨香。打开夹层,里面赫然一只山茶怒放,清新雅致,娇蕊芬芳。山茶下方提了几行词不词曲不曲的文字:

  “我有五重深深愿。第一愿、且图久远。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後、长相见。三愿多情相顾恋。第四愿、永不分散。五愿双留收园结果,做个人宅院。”

  昝白起反复捉摸看了半晌,才斜斜地看向贾七:“这姑娘倒是用心。”

  贾七眉飞色舞,“那是自然。”

  昝白起忽然觉得满腔怒气纾解了不少,他将信笺重新叠好放入怀着,“这一张便罢了,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言毕,转身凉凉道:“快去做饭,你玩乐一日,这笔账,我记下了。”

  贾七不情不愿,挪过去打商量,“我都吃过了,晓大夫又不回来,不如你随便吃点等明日再说?”

  “明日?”昝白起在口中掂了掂,随即转了话题:“我这里有一枚毒药,从未与人试过,据说曾有人吃了,腹泻整整一月,后来肠子和着血一起拉了出来,我心有不忍便迟迟未用在谁身上,如今也不知药效可还在,不如你替我试试?”

  贾七猛地跳开三丈远,忙不迭地摆手笑道:“这等珍贵的药还是留待日后有用,何必浪费在我身上?哈哈,说着话就饿了呢,我这就去做饭!”贾七蹭蹭蹭提着菜篮子就往厨房跑,动作之利落迅速难得一见。

  昝白起轻轻一笑,脸颊的轮廓似乎柔和了许多。

  以后,每隔三五日贾七必定带回一筐新鲜菜肉,当然顺便也会有一大摞信笺,昝白起不胜其烦,却又无可奈何,流氓好打,无赖难治,昝白起只能穷途末路地躲。

  是日,贾七好不容易消停一会,躺在藤椅上休养生息,脚旁围着迷迷糊糊打着盹的小鸡仔,暖阳斜下一节树荫,贾七睡得十分怡然。

  “明日便是花朝节,人来人往,兴许能有些线索,你和我一起去。”

  冷不丁听到昝白起的声音,贾七吓得一愣,“什么花朝节?”

  昝白起提着只木桶正在给贾七新做的菜谱浇水,闻言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花朝节各国皆有,春日踏青,青年男女会相邀拜花神,以求花神眷顾,共结连理。”

  贾七惊喜地坐起来,“如此热闹的节日,定要去看看,我们找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发现,说不定明天会有所收获!”

  昝白起不置可否地继续浇水,半晌才道,“明日会有人向你递花枝,记住不可接。”

  “花枝?”贾七立刻明白,花枝大约就是情人间的信物,她自然不会接,“我明白的,多谢提醒。”

  “明日晓大夫也会去,你多留意他。”

  “晓大夫?”贾七一惊,“你怀疑他与阵眼有关?”

  昝白起摇头,“或许有关,或许没有,不过听闻他每年花朝节都等在琼华皇后曾路经之地,一等数十年,实在是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贾七不解。

  昝白起淡淡道:“不过一面之缘,一等就是一生,若不是有蹊跷,便是此人太过愚蠢。”

  贾七停了停,摇头浅笑,“不愚蠢,也不奇怪,他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只可惜晓大夫为人固执,要说服他打开心结何其之难,蹉跎了一生光阴,到头来却始终过不了自己那道坎,实在是可悲。”

  昝白起看了贾七一眼,随即漫不经心道:“人若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必得刀山上滚一遍,滚油中走一遭,各种滋味,只有各人知晓,你又何必为难?”

  贾七摇摇头,复浅笑一声,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