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鸦离了天边的一抹潮色,乌桕叶斑驳洒了一地的五色石板,揪紧锦被前还有冷梅花的碎花瓣荡漾进来,双腿一蹬,眼睛咕噜一黑,正直红颜的女子就这么殁了……
清漪殿哀嚎声延绵不绝,或妃子拿丝帕轻掩哭丧脸啜泣,或屈身扑倒其短短时辰湮灭温度裹着尸体哭喊,或跪满一地的红蓝朝服的太医面色悲戚状,或宫婢宦官发自内心的轰鸣哽咽。
“陛下驾到——”那一声尖细如拈花娇柔的声音,唤起多人的浑浊不清的思绪,各自悲悯同情中醒来,朝君王行跪拜之礼。
金黄的软面锻仅是绣着常服的五爪金龙耀眼切极,很显然是闻此房昭容殁赶不及换龙袍,裙摆处有微泛绿的污渍,换做平素早就换了一身;白皙额角贴着冠冕垂落的剔透碧色的旒,单手置于腹间,满眼的惊愕,直接扑通著步到房昭容的榻上,捧着冰凉掉的脸、冷却的肌肤。
太医署委实占位碍眼,司马褚早先吩咐跪安下去。至于后妃,点名要盛夫人、沈贵妃、卫贤妃留下,就连权后皆一同谴出门外候着,不准近前。
淡淡的湖绿色霞光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廊,削薄的唇适中,他的鼻梁如雕刻高耸,狭长的凤眉深目,点缀明眸深邃似海,沈韫觉得她越来越不懂这位帝王。
皆是自己人。
司马褚也收回他的悲怆惆怅一面,唇边勾起四月天的笑意,“房朴这个老匹夫,以为他养出来的狗有多厉害,能牵制住朕?这些年房镜疏也帮她做了不少错事,还痴心妄想,小惩大诫一番……”他的笑意越来越毒辣,甚至夹杂着一抹潋滟,“此次要谢三位爱妃相助,替朕铲除心头大患。”
沈韫眼瞳一缩,“陛下,臣妾……”她的尾音都在发颤不止,房昭容极其她在御花园的相遇,都是他亲手安排好的,或者说其他人也有份?
妖艳的盛夫人嘴角轻轻勾勒着弧度,卫贤妃目光黯然伤神。
司马褚的脸近在咫尺,遏制住她的下巴,羸弱的身板扑落冰冷的死尸旁,险险躲过一遭,他笑得肆无忌惮,手如蜻蜓点水在她身上游戈,停到某一处满意笑了笑。
房昭容殁的消息传遍长安城的每一处角落。上等楠木的灵柩摆在正殿,中心呈有墓碑刻的是她的闺名镜疏,满堂的白色绢花,穿着丧服为其悲鸣的后妃,手里还提着装纸花的竹篮子,火盆里燃烧着汹汹烈火,缱绻过纸花的纸尾,一缩,湮灭了。一如可恨的房昭容香消玉损。
宫婢中单数子歆哭得厉害,眼眶的红,喉咙里的声绵延不绝。
沈韫挪动蒲团的位置,离得子歆最近,她面不含悲色,看子歆的眼神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眉目如画,颦颦笑道:“子歆姑娘跟着房妹妹可有些年头,所谓一荣俱荣,是一损俱损的道理,不知道姑娘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子歆避重就轻,“奴婢担当不起姑娘二字,贵妃娘娘抬爱了。”
“牙尖嘴利的小东西,”蔻丹泛出浮动光泽,她仙气一般地吹起,挪了蒲团欲要离开,莞尔温笑着道,“这宫中人心叵测,知道的越多,反而下场越惨。大致只有死人不会背叛。”
“娘娘……”子歆胸口发闷,浑浑噩噩幡然醒悟,“求娘娘救奴婢一条贱命!”
“救你?本宫何必脏手。”她似有不屑鄙夷,身子却凑过来,相较之前,更加亲密。
“若能保全奴婢贱命极其家中老小,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子歆双目无神,身子瘫倒着,不知五色石板投射出来的冰凉。
赌,最后她赢了。
房昭容出殡那日,沈韫允了子歆随行相送,主仆一场,情意难断,也是正因为如此这样还能存着感情的女子,话才可信三分。
子歆面容憔悴不堪,经此波折,她再难有掌事宫女一职,再难在此深宫生存。她浑身包裹着半旧不新的棉絮,还是冷,棉絮如纸薄。望着那一片山高林密,她看得痴了,望忽与此格格不入的高贵女子。
西阁大通铺的宫婢都被沈韫遣走,就连水袖丹衣都只能在外头候着。
沈韫挽起袖子,湖绿色的茶汤漂浮着齑粉与茶叶,她皱皱眉,茶还是冷的,不喝也罢。她叹息道,“适龄姑娘25岁可出宫,不过子歆姑娘恐已过了年岁。”
子歆耳边一嗡才知觉房中来了人,还是她一语道破。
她自十三岁卖进这座金子打造的宫殿,从最低下的浣衣局到普通宫婢,一步步升走到掌事宫人,凭借着是她能看破主子心中所想,以及出乎常人缜密心思。跟着房昭容一年期间,她用尽生平所有的计策谋略,在这鱼龙混杂的深宫,保房昭容不死,双手浸满血腥,她坏事做的不少。其中房昭容的所策的每一步,她都环环参与,是知情者。同样是最好的证人。
“能不死,奴婢已感激涕零。”她俯首叩拜,木板床嘎吱作响。
出宫她不敢求奢望,能好好活着比一切都来得值得,也算是此生无憾。
“可我能够让你出宫,与君厮守,何乐而不为?”她谈笑自若,仿佛述说着一件极小的事情,脸上的明媚堪比巍巍的冷梅花,教子歆如何都看不透。
子歆裹着身子颤抖着,眼瞳不可遏制地瑟缩,揪紧棉絮,面色如纸。
“娘娘若还有想问,便问吧。奴婢不会再遮挡一句半句。”子歆眼神空洞,如若傀儡。
匕首泛着银光,擦着世间最好的毒药,沈韫面色不改,笑道:“子歆姑娘你不老实,否则本宫何苦为难你?你也知道,本宫要的是房妹妹跟她一起的证物罢了。”
“证物?”子歆阖眼冷笑,“给娘娘下药的王太医未死,还在清漪殿的密室关押。”她终究是背叛良心的谴责,说出这个能将掌六宫者狠狠踩在脚底,永无出头日。
丹衣撑着青花边油纸伞,鹅绒般的飞雪无霜吹拂不到沈韫的肩头,伞下的晦涩照映的笑容是水袖见过最为澄澈无双,那种笑能浸染心灵。她探探脑袋,轻问道:“主子,见了一个没了主子的宫婢,您笑得怎这般灿烂?”
“你啊——”沈韫圆润的手指伸出大氅戳着丹衣的发鬓,洋怒道,“亏跟着本宫不是一月半月,心思还怎么僵硬,倒是得考虑换人来做掌事宫人。”
丹衣满腹委屈,旮旯着眼珠子,“奴婢愚笨,主子且直言,否则教我去猜,那十个脑袋都不够用了。”
“摆驾清漪殿。”
沈韫起先迈步,离了青花边油纸伞,白色的大氅融合着翩跹的雪粒,扑朔而迷离。
出殡过后的清漪殿清冷孤寂,她厚底的绣花鞋踩在黑褐色的地板砖,清晰绕梁,有焚香后的香气,纸花燃烧后成了齑粉,铜钱状的纸花逃脱在盆上燃烧的噩运,飘到她的眼前,水袖暗道晦气,手指发紧。
她拿下纸花,袖子下暗暗揉成团,道了声,“无妨,进去吧。”
御林军来得不多,大多是苏塚手下的人,算是心腹。她是秘密行事,不得以太过张扬。
翻来覆去寻找着物什,噼里啪啦的青铜石器或饰品珠帘,御林军毫无怜惜之意,满地狼藉,仍然没有找到那座所谓的密室。无论是任何角落的花瓶,还是其他有可能成为机关的东西,她都翻遍了,可就是没有。
她开始怀疑子歆的话,是否为了保全夫君性命,又不可违背房昭容……
侧了身子,透过半掩的窗牖,清一色宫装几个扫落叶的宫婢慌慌张张丢下扫帚,看那方向是椒房殿。
“快追!”她冷喝道。
御林军还未反映过来,顺着她火急火燎的方向,探出一望那抹慌张身影,拔剑追去。
沈韫觉得胸口闷涨,脸色憋的通红,想她自认为百密难妨一疏,揪紧裙角。
此番子歆还在宫里的马车,依偎着身畔俊俏的男子肩头,心头漾着欢喜。
“刘郎,你说待我出宫你要抛却身份,陪我去看日暮西山,直到闲庭花落……”
“可我没了那个饭碗,我们日后的日子可得怎么过?”无尽缱绻温柔,恍若倾尽一生,男子眼里流露多情转瞬即逝,寒芒取代,擦的一层不染的白刀子不动声色捅进子歆的小腹,邪恶中透着冷峻,柔声细语道:“同为主子效命,岂有分毫的情爱?来世若你能投个好人家,再续今世缘。”
子歆琉璃色泽的眼底闪逝痛苦、错愕,花前月落要厮守终生的未来夫君,竟然亲手了却她的性命,还不如说出那个秘密……
御林军的身手自是敏捷非凡,三步一转弯逮住偷偷报信的小宫娥,双手反剪,令其跪在地上,等候她的发落。
沈韫笑得明媚如画,三寸的指甲轻轻刮在宫娥的面颊,寒气逼仄,“啧,这样上乘的容貌,端茶倒水的粗活,只有你这傻丫头才愿意做……哈哈……”
小宫娥寒颤骤现,连忙俯在青石地板磕着响头,“奴婢还不想死,娘娘让奴婢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方才也有姑娘用这样湿漉漉的眼看着本宫,好不真诚,可她到底是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