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更与何人说

  “水镜煊在人间有执念,他的执念,便是想看看白慕城的态度,他到死,都没能看到白慕城。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清楚,他不肯相信白慕城无情,但你所为,却生生毁了自己亲哥哥在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点希冀。是白慕城无情,还是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这夜的天空很亮,有月光,有萤火虫,有漫天飞舞的白色信笺,仿佛还夹杂着松潭墨的清香,远处有风声在哭,哀伤沾染了天地。

  水镜月被抽走了灵魂般呆坐在地,已然失去反应,任那白色的纸张铺在脸上,如刀割般窒息的痛侵袭全身,麻木中连泪水也干涸。

  细碎的枯枝断裂声传来,莲洛偏头,只是一眼,平静收回视线。

  “哥哥,他恨我吗?”水镜月启蠢,声音空灵浅若未闻。

  “这些话,你自己去问他,他一生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乐善好施,死后不会受苦,你若现在离开,还能在冥界瞧他最后一眼。”

  水镜月凄然一笑,却笑出了晶莹,“即便如此,我还是放不下,放不下啊。”她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呜咽声传来,莲洛偏头,一丛藤蔓后,那身影静静伫立,呼吸也无。

  “我自小便体弱,曾有术士断言,我活不过十六岁,那年,我九岁,哥哥十二岁,他将那术士打了出去,抱我在怀柔声安慰。我知道,那术士说的是真的,没有什么比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在流逝茫然无助。家中人多,可真正与我相依为命的,只有二哥,母亲走得早,父亲常年辗转各地经商,是哥哥一手将我带大。父亲出事那年,我十二岁,朝廷觊觎水家家业,却不便出手,便下令让哥哥继任家主之位。只有哥哥,与世无争,不会妨害朝廷,其他的哥哥,我知道,都被害死了。哥哥无法,将年幼的几个弟弟妹妹暗中送了出去,让别人代为抚养,不落入朝廷的毒手,我病体孱弱,未曾出过深闺,日日用珍贵药草吊着,我不肯离开哥哥,他也不放心,便继续保护着我。”似是阐述一个亘古遥远的故事,故事里有美好忘忧的年少,水镜月坐在地上,抱着双膝,面上批了月光,柔若玉脂。她擒一抹笑靠在膝上,岁月静好,安然怀想。

  “其实,我不识字。”

  莲洛眼角觑见那身影似乎无法抑制的颤了颤,枝影斑驳,一时模糊。她心底忽生叹惋。

  那厢,水镜月深埋侧脸,沉重不堪的合上双眼,“我体弱,精神不好,眼睛也不太好,所以,我从没学过字,也不曾识得诗书。”

  “三年前的花灯节,那日,其实已经很远,远到我都快记不清了。被困了闺阁许多时日,我早已不胜烦闷,一直央着哥哥带我出去,哥哥那日也是要出府。他向来深居简出,不怎么出现于人前,后来我想,是因为知道慕城会出现,他才去的吧。那几日,我精神好了些,哥哥拗不过我,便将我带了出去。慕城那时已是名震京都的大才子,号为饮鹤居士,他喜弄文墨,与京中才子交好,每每花灯节,长街上他与那些才子便是一道风景,哥哥当时便直奔他在的那里。我贪玩着四处张望之时,哥哥忽然将我拽住,我从未见过他那般郑重紧张的样子,他附在我耳边对我说了句什么,让我念出来,我没多想,便扬声喊了出去。那时人人骚动异常,我知道,那是在为我叫好,可其实,是哥哥作的,我想辩解,哥哥却拉住我摇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慕城的声音,很好听,隔着人群看不见他,我却听到他在笑,笑着又出了一副对联,只是片刻,哥哥便附在我耳边念出了下联,之后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我在人群中大放异彩,那方慕城也赞不绝口。我看到哥哥在笑,我从未见到他那样笑过,那样真诚的开心过,慕城想请我们去台前,哥哥却不肯去,听到有人过来找,哥哥拉着我便仓促离开,慕城也看到我们在逃离,急急问我是哪个府上的,我回头,隔着许多人,没看清他的脸,却觉得风姿甚好,不下哥哥,想也不想便报出了水府的名号,结果被哥哥拉着跑得更快了。”

  莲洛静静地听着,不去打扰,花灯节的情形确实堪为盛景,无法想望那对隔着人群的人,也无从去梳理这段纷乱的感情,倒得现在,只剩唏嘘,后面的,其实可以猜出来,却还不及水镜月亲口说出来让人慨叹感伤。

  “后来,慕城百般打探,知道了我,便送了信来,我不识字,便叫哥哥念出来,回信也是请哥哥代笔,我知道,本该享受这封信的人,是他。可那时,我不曾多想。三年很长,却也很短,长到将我那点愧疚磨没,长到让我欺骗自己,慕城信中倾慕的人,是我。却也短到白驹过隙般匆忙,在我生命的最后三年,是他陪着我走过的,我爱他,可是,我快死了。”

  莲洛似乎听到了那处枝影后的窒息,月色将那身影斑白,却是已成僵木。

  水镜月提及此处,无意识的紧紧揪住自己的衣衫,攒成一团褶皱,脸被蹭红了一片,深埋的头抬起,已是血泪斑斑,

  “我承认,是我私心,我死了,却不敢告诉慕城,我怕他伤心,更怕他知道,其实和他书信往来的人,不是我。灵魂四处游荡之际,我遇见了那只妖,他说,会让我复生,他有一件东西,落在了寒山,只要找到,我便能活下来。是我引狼入室,那妖控制了哥哥,借哥哥的手给慕城去信,让慕城找到那东西,后来,慕城便真的去了,我的魂魄被那妖封印了一段时日,再见天日时,已是我死后半年之久,我活过来了。那妖帮我的条件便是,他若有令,我不能推辞,我醒后第一件事,便是找了一个身体,去见慕城,而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骗你入圈套,我答应了。”

  “对不起。”这迟来的道歉,虽无意义,却终是悔了。

  “我虽活着,却不敢回去。因为我知道,我对不起哥哥嫂嫂。到如今,我还是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我欠他们的,生生世世,怕是也还不清了。嫂嫂将哥哥的东西寄来时,是我收到的,我抱着那幅画和信件在河边坐了很久,我想,我不能失去慕城,那些东西他一旦看到,我们,也许就完了,我不敢,也不能失去。是我,将那些东西烧了。”水镜月抬手遮住了眼,咽不成声,“我不是个好妹妹,我对不起他。”

  仿佛过了许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瞬,水镜月累了,平静了下来。

  她错的离谱,却不愿意醒,到如今,是该醒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呵,是我痴人说梦了。”她自嘲一笑,“判官大人,我随你走,去地府向哥哥忏悔,至于慕城,他会恨我的吧,都不重要了,看不到,忘了,就什么感受都不会有了。”将回忆摊开,方知,执着无谓。她起身,闭上双眼,等着死亡降临。

  莲洛没动,水镜煊抱着遗憾死去,水镜月,该知道个结果。她转身,左侧那从藤蔓后,一人脚步沉重迈出。

  相处时日虽短,他却知道,眼前的镜月不是他认识的,或者,他爱着的那个人,是他不肯相信,不肯接受。

  掌心握着的东西,灼手般滚烫,炙热到心里,是哽咽。

  水镜月也听到了那声音,踩在枯枝上那样的用力,也那样的熟悉,熟悉到她只是几日,便铭刻在心底不忘的脚步声。

  不敢置信的睁眼,月下那人,一袭青衣披了华光,宛然不变的风姿卓绝。看着他,便有了安心的力量,只是,那种依赖,终归不该有,也不属于她。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他走近,容盛月色清冷,不知该拿出怎样的姿态,或许此时,多说多做,都无益。

  “我看到保护你的那两个人了,想着你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所以,来看看。”只这一句,便叫水镜月泪如雨下,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说话。因为说过自己怕黑,害怕一个人,所以他记在了心底。

  靠的近了,她闻到他一身烟火气息,一贯整洁的人此刻添了几分狼狈,衣襟有几处撕裂,破损。

  “慕城。”

  “嗯。”

  “我要走了。”她拼命眨眼不叫泪水流出,努力挤出一抹笑。

  “嗯。”他亦柔声,眼眶却泛了红。

  “你恨我吗?”还是想知道这个答案,即便恨,也是应该的,虽然她会很难受。

  “……”

  她屏息等着,不错过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沉默,眸中渐染失落。

  这一瞬,他想了很多,很多,想了那么多,扪心自问之后,他抿着唇,用力的摇头。

  水镜月笑了,如释重负,从未有一刻,她会这么平和,抹干了眼泪,她轻声道,“哥哥喜欢你,很多事,我不知道,可我喜欢你,所以能感觉到,慕城,知道这些,你会觉得难以接受吗?”

  断袖之恋,古来便为人所不齿,即便是她,也是觉得不能接受,慕城,他该如何?

  莲洛也看白慕城,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在意的人,是水镜煊,只可惜他不会听到。

  月朗星疏,浅淡了颜色,更叫人间添几分离愁苦,情长诺。

  这个问题的答案,水镜月没有等到,莲洛也没等到。那句话等到的只是一句,“走好。”

  水镜月魂魄被提出那刻,白慕城闭上了眼,她走的很从容,没有挣扎,也没有贪恋。直到那具尸体倒下,一切归于沉寂,莲洛听到白慕城不似人声压抑的悲鸣,如野兽呜咽。

  夜很冷,不远处,厮杀声裂,火光跳跃着盘踞了半边天。莲洛看着那火,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