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

  椰林飘香,香蕉累累,芒果高悬,木瓜低垂,满树的波萝蜜和遍野的波萝,象神仙栽下的仙果,璀灿耀眼,琳琅满目,散发着诱人的鲜香之气。

  掩映在芭蕉树下的一栋栋竹楼,和那建筑华美的寺庙,以及那寺庙尖尖的金顶,在热带阳光下熠熠生辉。,潮湿而又阴凉,漫无边际的热带雨林,成了大象和孔雀这些热带动物们的乐园。这异国风光,以它特有的魅力,吸引着古往今来外面世界的人们,为着不同的目的到这里来光顾。

  在一大片浓密的芭樵林和竹林的山坡下面,一处峡谷平地上,有一所中国军队的野战医院。宣传干事郭栋为撰写关于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材料,在这所医院里进行调研工作已经住了十多天。现在,他想走出房间放松一下,信步走在院区里用鹅卵石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郭栋,请到我们屋来坐一下。”

  一位年青的女护士老远看见郭栋,热情地打着招呼,郭栋循声望去,向他招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早已熟悉的医院宣传队的女护士林赛丽。

  “林护士,今天你没当班呀?”郭栋走过去问。

  “今天我们屋三个都休息,难得一聚,你也来凑凑热闹吧!不要成天趴在屋里写个没完没了的。”

  林护士长得小巧玲珑,眉眼秀气,说话或微笑时都会露出一口玉石般齐齐整整的小白牙。人们都知道,她是某军分区首长的女儿,南方姑娘天生具有着脉脉多情的神韵,如果不是又活泼又开朗的性格,极象《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郭栋抬头一看,竹子编墙的茅草屋下,有一块设计精巧的横牌,上面“护士之家”四个字写得即工整,又秀气。一看就知是出自女儿家之手。

  听见说话声,屋里又走出二个人,一个是护士长杨翠,一个是护士刘小梅,她俩也都认识郭栋,赶忙把郭栋让进了屋。

  屋里是女人的天地。竹床、竹椅、竹桌、竹席,连脸盆架子也是竹子做的,一条斜拉的尼龙绳子上挂着女人的衬衣,内裤,乳罩等衣服。护士刘小梅眼疾手快地三把二把将衣服收了起来,红着脸给郭栋搬椅子让座。

  很快,地下的竹桌上摆满了美食,有香蕉、波萝、木瓜等水果,也有从国内运来的罐头。

  林赛丽把一杯香茶捧到郭栋面前,说:

  “郭干事,喝点茶,润润嗓子,再来给我们来一段。”

  郭栋在文艺队时就常和医院宣传队的同志打交道,彼此都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又都搞文艺宣传工作,来来往往,说说唱唱,便成了年青人习以为常的事。

  “来一段郭干事拿手的‘刁得一’吧!”护士刘小梅提议,当然,她指的是样板戏《沙家浜》著名唱段“智斗”。

  “赛丽还唱阿庆嫂?”郭栋毫无矜持地反问一句,表示同意。

  “对,我还反串胡司令,护士长操琴吧!”刘小梅是东北姑娘,豪爽之气,触目可知。她急不可待地马上拍板。

  云南姑娘杨翠找出京胡,调好了弦,试了几下音,便熟练地拉了起来。

  一阵阵活泼而又滑稽的“智斗”演唱声,便在郭栋和三个女兵的合作下,别有生气地充满了小屋,又从这小屋传到医院其他病房,传向这异国他乡的碧空山林。

  郭栋在医院蹲点采访,写作了一个多月,这小屋里的说笑声,歌唱声,也欢快了一个多月。

  哪里有年青人,哪里就有歌声,哪里有年青人,哪里就有快乐,哪里有年青人,哪里就有爱情。

  这天晚饭后,一边散步,护士长杨翠一边问贵州姑娘林赛丽:

  “赛丽,你是不是爱上郭干事了?”

  林赛丽侧脸看了护士长一眼,笑着低下了头,没答话。

  “可能是吧。我也听有人这么议论呢!赛丽,真的假的?先给我俩透个底,咱们在一个寝室,好事不出门嘛!”

  “两个酸鬼!审案子呐?”赛丽抬起头笑着对两个女伴拔了一个白眼。

  “酸啥酸,甜还甜不过来呢!你的喜事就是我们的喜事,同喜同喜,同乐同乐!”刘小梅用古不古,今不今的怪话逗着赛丽。

  “小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早晚还不是人家的!固守着堡垒干嘛?还不抓紧时间搜索目标,顾得上东张西望地侦探别人吗?累不累呀?”赛丽反讥小梅。

  “不累不累,我刘小梅宁当红娘为他人作嫁衣裳!快坦白吧,用得着我刘小梅的时候,喊一嗓子就有!”小梅反攻为守。

  “呀呀呀,酸死了!别人不知,你俩还不知道吗?人家郭干事早有恋人了,心上人也是一名女兵,不过现在回地方了。”赛丽一下子道出了另一个秘密。

  “真的吗?怪不得郭干事对赛丽这么漂亮的姑娘至今没有攻势,原来他是名花有主了!”刘小梅象发现新大陆,惊呼道。

  “你就不漂亮了?漂亮不一家可爱,你以为漂亮的女人就是男人心中的花?可爱的女人才是男人仰望的月亮!小梅,别做女兵了,赶快飞天,做个月亮吧!”赛丽不肯饶人地又向小梅发起了攻击。

  “误会,误会,不要记恨。我可没说咱们赛丽光漂亮不可爱,唉,可惜我刘小梅生了个女儿身,我要是一个男人,赛丽姑娘一定是我天天仰望的月亮!”刘小梅反戈一击。

  “没正经!现在明白了吧,再不准嚼舌头了啊!”赛丽好象原谅了自己伙伴。

  “唉,赛丽,你说那个女兵是不是文艺队常扮阿庆嫂、柯湘、李铁梅那个女孩?”护士长杨翠恍有所悟地问。

  “正——是。”赛丽用京剧道白的拖腔逗着趣回答道。

  “既然你知道这女孩是郭干事心上人,就一定知道他们的恋情,说说看,我们也跟着享受享受爱情的甜蜜!”护士长一本正经地对林赛丽要求道。

  “老不正经,自己都快成孩儿他娘了,还想偷人家的蜜?护士长,贼不贼呀你?”赛丽把矛头又转向了护士长。

  “你个小护士,护士长你也敢得罪?快说,否则今后没准儿我给你小鞋穿!“

  “快说快说,急死我了,赛丽,别卖关子!”刘小梅在一旁紧帮着护士长敲边鼓。

  “这事都传遍祖国大地了,你们还没听说过?孤陋寡闻!”赛丽又卖了一次关子。

  “说吧说吧,我们就是孤陋寡闻!”护士长和刘小梅宁肯服输。

  “好吧,听我慢慢道来。”赛丽装模作样地又用京腔京味来了一句。

  三个女护士的身子顿时便近到了一起,听林赛丽讲述郭栋和金铭之间所发生的那沁人心脾的爱情故事。

  金铭已经做了好几次梦了。

  梦里,郭栋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上缀满了鲜花,吉普车所有的车窗玻璃上都贴着红纸剪成的大红喜字。

  吉普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大解放车,车上的人全是部队文艺队那些战友。

  车子一直开到山沟里来,郭栋从吉普车里走下来,胸前佩带着红绸子做成的大红花。

  郭栋好威武啊!文艺队的战友们簇拥着他,一步步向他和杨光所在的茅草屋走来。

  可是郭栋并未走进屋里,在院子里笑盈盈地站着。

  和她一起劳动的“青年点”的那些“知青”们也都跑了来,敲着鼓,打着锣,还呜呜哇哇地吹着喜庆的锁呐。

  后边还跟了一头平时耕地的老黄牛,老黄牛头上也戴着红绸子做的大红花。

  人和牛也都簇拥在院子里。吹着,打着,说笑着,老牛也跟着哞哞地叫着,又欢快,又热闹。

  有二个女“知青”走进屋来,拆开她的发辨,帮她重新疏理好,然后给她在秀发上插上了艳丽的迎春花。又用口红在她唇上涂着。金铭急着说,别涂口红,我从不涂口红,再说我的唇已经送给郭栋了,你们谁也别动!

  姑娘们说,不行啊,今天你是新娘啊!新娘要漂亮啊,不涂红怎么漂亮啊?红红火火啊!怎么能不涂红啊!

  金铭对杨光说,你也跟我走吧,咱们找郭栋去,让郭栋还带我们登黄山去。

  杨光显得不开心,说,你去吧,我不去。赵小乐陪着我永远在这里,你就去吧!黄山我是再也去不了了,我上不去黄山了。

  金铭说,你忘了,可以找两根柳树做担架呀!我和郭栋抬着你上黄山。小时候你和郭栋不就是这么抬着我吗?那次我的脚受了伤,这次你的腿受了伤,伤病员就得坐担架!

  杨光说,你抬不动我,你看我叫你给伺候的多胖!金铭说,你没看见文艺队的战友都来了,大家轮换抬,一定能把你抬上黄山!抬上“莲花峰”,抬上“光明顶”,去看“迎客松”,去看“猴子观海”。

  郭栋进屋里来了,他一把就把金铭抱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吻着金铭,一边嘴里喃喃地说“铭铭,我的漂亮新娘!”

  金铭觉得全身酥酥软软的,唇上温温软软的,心里甜甜蜜蜜的,使劲搂着郭栋的脖子,贴着郭栋的胸膛,吻着郭栋被胡茬子包围了的唇。

  她觉得自己幸福得要晕了!

  她突然想起来,现在不能晕,等到洞房里再晕吧。还有个大事没办呢!晕了就不能办了!

  什么大事?杨光啊,杨光怎么办呢?这不是大事吗?把杨光怎么忘了?对了,他不是说长大了给郭栋做伴郎吗?现在郭栋是新郎了,你怎么还不做伴郎啊?

  说着,她挣扎着要从郭栋怀里下来,回去叫杨光。可是怎么也下不来。郭栋怎么把她放到了老黄牛背上?他怎么自己进了吉普车?

  噢,原来是郭栋进车里拿了一些书信,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不是我写给郭栋的信吗?那上面印着我红红的唇印呢!郭栋在车里举着信纸笑着给金铭看,突然,司机把车开跑了,郭栋急得在车里喊:

  “铭铭,快来快来!”

  车却开得飞一样快,郭栋又喊:

  “停下,停下!”

  司机也不停车,说“不能停,要争分夺秒,规定的时间到了!”

  什么规定?什么时间到了啊!金铭急了,使劲拍打黄牛,黄牛也不动,她就用拳头捶黄牛的背,喊着:

  “老黄牛,快跑哇,快追呀,快追郭栋啊!”

  老黄牛一听,说:“噢,原来你是织女啊,好吧,来得及!”便腾地一下飞了起来。

  金铭看见眼前的云彩呼呼地往身后飞,就使劲低头往下看,寻找郭栋的吉普车。怎么吉普车那么小呢?象绿色的小甲虫。怎么吉普车也忽一下飞了起来了呢?那吉普车怎么变成飞船了呢?“嗖”一下就飞上了黄山,金铭急了,喊着老黄牛:

  “老黄牛,老黄牛,快往黄山顶上飞,郭栋飞上去了。”

  老黄牛说:“飞哪去了?”

  金铭说:“一定飞到莲花峰去了。”

  老黄牛气喘喘地说:“对不起,铭铭,我老了,飞不了那么高,你就在这等他下来吧,他会下来接你的。”

  金铭只好坐在他们原来照相那个地方,雕刻着“大好河山”的青石壁跟前站着,向山上望着。

  突然,她听到郭栋在山上喊:

  “天高峰险啊,我在云端。山河壮丽啊,祝你平安!”

  接着,就听见“啊”的一声,郭栋从山崖上摔了下去。

  金铭惊叫着,醒了,梦里吓出了一身汗。

  这同样的梦,金铭最近做了一次又一次,不断地重复着,是怎么回事呢?

  前些日子,郭栋又来了信,说他们明年春天就完成任务了。他已经向组织打了申请结婚的报告,回国以后,就来接金铭到部队结婚,郭栋在信里说,他要带着金铭和杨光去旅行结婚,还到黄山去,在“莲花峰”举行婚礼。他要和金铭举行一个奇特的新式婚礼!

  从接到这封信,金铭就坠入了深深的幸福怀抱里。虽然眼下还是冬天,整天感到身上暖融融的,那是因为心里温暖啊!

  可是又一直担心着什么,那么远的路,多艰难哪,可别出什么差啊!心里便天天牵挂着郭栋,祝福着他一路平安地回来。盼望着郭栋有一天安安全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最让金铭焦急的还有杨光,虽然每天她还都陪着杨光登“黄山”,说风景,谈往事,唱老歌,讲过去的故事,但杨光的意识并没有明显起色。

  那次偶尔听了杨光跟她朗诵出“平安”两个字,她乐得自己狂欢了一阵儿,便再也没她盼望的奇迹出现。

  杨光的病不彻底恢复,她能离开他去和郭栋结婚吗?把杨光自己留在这,那是万万不行的。那样还不如她当初不来呢!最后也想到了,真到她和郭栋结婚那天杨光还不能恢复过来,就带走他,让他和自己、和郭栋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一辈子也不抛弃他。

  这么想着,心里才安定踏实下来。

  可是刚刚安定下来的心,却被郭栋最近一次来信又沉重地击昏了。

  郭栋在信中说,组织上把他的结婚申请报告打回来了,也就是部队组织上不批准他和金铭结婚。原因是金铭家庭出身有问题。

  家庭出身有问题怎么还能当兵?领导解释说,在金铭提出要复员的事前夕,部队就收到了一封群众来信,说金铭家庭出身“富农”,这样的剥削阶级家庭后代怎么能到解放军部队当兵呢?

  根据这封举报信,经过调查才弄清楚,金铭的家庭出身确实是“富农”,但当初接兵的同志搞“政审”时忽略了。接兵的同志到金铭父亲所在的工作单位了解情况时,金铭父亲单位的领导介绍说,金铭父亲是工人,年年是先进工作者。既没当过“特务”,也没当过“反革命”,更没搞过“破坏”,也不存在“反对文化大革命”的言行,没有什么“政治问题”,于是就按“工人”出身予以登记。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嘛,会有什么“政治问题”?

  就这么着,金铭的“政审”都合格。带兵的人就把她带到了部队。

  “举报信”的事发生以后,当初带兵的人还为此受了处分。本来对金铭应予以辞退,正好她自己申请复员,就顺水推舟一并处理了这件事。

  信读到这里,金铭就觉得自己那年轻的眼睛一下子花了,眼前飞着流星。头象炸开一样痛。自己跑到山沟里没人的地方好一通哭。

  “家庭出身”!

  “家庭出身!”

  又是“家庭出身!”

  “家庭出身”给她造成了这么大,这么深,这么久的灾难!

  我姥爷和姥姥是革命者,我的家庭出身怎么就不往“革命家庭”上算呢?

  难道出身是“革命家庭”的妈妈就不是我的妈妈了吗?我是妈妈生的女儿,妈妈的“家庭出身”是“革命家庭”,她的女儿“家庭出身”为什么就得算“富农”呢?

  什么“富农”啊?有多富啊?不就是三间瓦房,二头黑猪,一挂破马车吗?再说那是爸爸劳动的血汗挣来的,劳动致富也反动吗?金铭百思不解,心里苦不堪言。

  安静下来以后,金铭劝告自己,人活着别光想自己,想想别人吧。现在,郭栋不也在痛苦吗?

  为了他心爱的姑娘,为了他追求的理想,在矛盾的折磨中,他的痛苦不也是又深又烈吗?

  郭栋在信里不是说了吗?如果最终争取不到组织同意,他就解归田,做一个平民百姓,也要娶我为妻。他还说,干什么不是革命工作呀,偏当兵啊?做教师,做医生,做律师,做工程师去,一样有出息,有前途,一样为民出力,为国争光。

  看到郭栋这些话,金铭不仅没有宽慰感,反而感到恐惧了。哪那么容易的事呀?你说不当兵就不当兵了?部队培养你一顿,就为了你的私人事就放你回家了?当兵难,不当兵也难,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再说,你郭栋正是年轻有为,前程锦绣的时候,干么要走这条绝路呀?真那么做了,回到地方,造反派还不是给你扣个“背叛革命”的大帽子,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啊?

  金铭越想越怕,越想越紧张,她不哭了,她要赶快给郭栋写信,写晚了信,她怕郭栋干出傻事来!

  金铭给郭栋的回信很冷静,很简短,但却情浓意重,执地有声:栋栋:

  来信收悉。每个人的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每个人的生活态度可以自主。我不会为“家庭出身”自毁自己,我也决不会因为“家庭出身”毁了我的爱。

  栋栋,你是我的爱,是我刻苦铭心的爱,这爱已经雕在心上,去也去不掉!

  为了不毁掉我这颗雕刻着爱的心,请你保护好我的爱,那就是你,你的安全,你的前途,你的政治生命。学不会保护好这些,你难免一毁。只要毁了你,就毁了我的心!

  我已认识到,“家庭出身”不能自由选择,自己所爱的人也是不能自由选择的。不承认这些,结果只能是毁灭!毁灭不是我们的选择。有爱在,我们就快乐,无论是在天上,在人间,在天涯,在海角,只要我们的爱活着,哪怕相隔千山万水,哪怕相隔天上人间,哪怕相隔一生一世。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心恋人心,黄土变成金,我将终生厮守我们金子般的爱!

  但不要为不能相守而毁弃,不要为不能同寝而自伤,只要心心相印,何怕利剑斩水?

  所以我坚决不同意你为我自毁前程。你要打起精神,为了你的爱,去走正常的路,去攀有志的山。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为儿女情长,去自绝,去自弃,不是莽汉,也是愚夫。我深爱的栋栋决非此等俗人!

  记住我吧,我是你永恒的爱!

  忘掉我吧,我是你永远的心!

  你的铭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