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太太殁

  温色赶到城墙边时,正看到太太站在城墙上。底下站了很多人,温焱没来,只有温储生带着一群家仆对着太太指手画脚。

  两个月不见,太太瘦削的脸颊苍老得多了,头发白得多了,人也瘦得多了。站在城墙上的太太,头发蓬乱,瘦骨嶙峋。她的手微颤,脸色苍茫,只有一双眼睛,倒比从前透亮得多,它幽深而浓烈,它像入梅的老酒,即使浅酌,也能使不知深浅的人醉死。

  温色在人群中不停地往前挤,太太看到了她,忽然,太太嘴角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温色离得太远,她听不见。

  她听不见。

  可太太不给她听的机会。

  太太朝她微微笑了笑,笑得心满意足。她忽然踮起脚尖,挥着衣袖,跳起舞来。

  温色睁大眼眸,她从没见过太太跳舞,也从不知她竟会跳舞。她的舞姿很舒展,纤细的脚步落在不宽的城墙上,带着一股决绝的艳丽。她以足为轴,舒展衣袖,随之旋转,愈转愈烈,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

  温色停下脚步,看着城墙上那个翩然落下的身影,心疼如绞。

  后面不断有人涌上来,温色站不住,被人撞得踉跄,好在有人抓住了她。

  温色回过头,容华盯着那张红衣少年的脸,眼神里涌出担忧。

  温色喉咙里咕咚了几声,容华靠近去听,听到温色极轻地说了句:“还好你在。”

  容华一怔,一双眸倏尔潋滟,荡漾开一抹碎玉珠般动人心魄的光泽。

  忽然,温色直直地倒下去。容华一惊,忙揽住温色,贴近一看,她的脸色煞白,额头布满汗珠。

  “你怎么了?”

  温色回答不了他,她浑身疼得快要裂开。

  容华害怕了,他忙抱起温色朝馆驿飞去,他的速度太快,沿途竟没有几人真正看清。

  容华叫来了洛邑最好的大夫,但却没有人知道温色究竟得了什么病。看着温色痛苦地蜷着身子,露在外面的脸已经雪白得没有人色。容华疾步走到她身边,听她一口一个“疼”,到最后,竟连疼也喊不出了。

  “丑丫头……”容华紧紧地搂着她,素霜的眸光闪着无可奈何的慌乱,“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好受点?”

  抽髓噬骨的痛,有如千百只毒针扎进身体、刺入骨髓,温色满额的汗珠,浑身冰冷彻骨。

  “女琊!女琊何在?”

  “主人。”门外,一个极貌美的女子应声而入。她身着一袭淡紫色云缎白灵花香色纹相间及地长裙,臂缠蓝色透明薄纱,显得极为清冷素雅。秀眉修长,羽睫如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凌然的气势。然而那双黑若点漆的眸,却是无波无谰,仿佛终年死寂的冰湖,吹不起半点涟漪。

  “主人唤女琊何事?”名叫女琊的女子端立于容华面前,微微垂眸,面色无波。这样的人并不像人,分明只有人的躯体,无情无绪,好似一只人偶。

  “你快看看她,她怎么了?”容华手忙脚乱地让开,女琊上前看了看温色,淡淡道:“她身上的封印快解开了。”

  “什么封印?”容华一愣。

  女琊摇摇头,“女琊不知。此封印很是复杂,女琊看不明白,兴许少业山的参廖能看破。”

  “参廖?”容华咬着牙,眸光变幻不停,“来不及了!姽、婳,你们去把了缘带来!”

  “是!”

  空气一动,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如闪电。

  容华坐在床边,看着温色生不如死地挣扎,容华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温色被冷汗浸湿的发丝,眼底神色莫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说什么?又是那个红衣少年?他将丫头带走了?”

  莺儿忙点头,北堂萱神色凛然,隐忍着一股汹涌的怒气。

  “你可认得是谁?”

  莺儿摇头,“不认得。”

  北堂萱敛着眉,眼底飞沙走石,不消片刻,便有了计较。

  “你下去吧,去把安若谷找来。”

  莺儿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远止在屋外捧着书,莺儿走近,压低声线道:“公子,罂粟这一闹,势必会引来琼华宫旧部,若让他们找到小姐……”

  远止淡淡地挑起眉,莺儿忙闭上嘴。

  “萱王让你去做甚?”

  “去请安大人。”

  远止点点头,“好生听王爷的吩咐,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

  莺儿忙点头称是,又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温色从没想到,一个时辰竟有那么漫长,漫长到快要令人窒息。

  她感觉浑身的骨肉像被人敲碎又重新生长一般,她甚至能听到筋骨崩断又重合的声音。这种痛,比凌迟更甚,剐完肉,又来剔骨。

  幽暗中,她似乎听到了缘的声音。

  “她身上的封印被人打开了,以后每过几日便会如此疼一回。第一次,痛一个时辰,第二次,两个时辰,等痛满十二个时辰,她便会……”

  “会如何?”是容华急切的声音。

  “死。或者说离开。”了缘道,“这个身体本不是她的,届时她离开,身体真正的主人便会回来。”

  “该死的!”

  ……

  “铮……”

  有琴声。

  音律好听得紧,温色感觉五脏六腑终于归位、熨帖了。

  温色缓缓睁开眼,入目正是了缘那张与世无争的脸孔。他坐在琴台旁,面前放着一把古琴,了缘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气度雍和,超然物外,洒了一室佛光。

  温色想冲他笑一笑,说声“又叨扰了”,可才张了张口,便没了力气,她现在连张口都费力。

  “醒了?”了缘有些高兴,但随即又将那股高兴按压下去,神色郁郁,倒是从没有过的凝重。

  门忽然被推开,只见容华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疾步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华一脸惊喜,他药碗放下,仔细凝视着温色。

  “你……”这声“你”才出口,温色蓦然一怔,声音沙哑不说,还带几分低沉,和过去脆生生的声线相比,变化甚大。

  温色抚上喉咙,隐约还记得刚才身体剧痛时,喉咙也像被钝器敲断,重新生长了一回。

  “我、怎、么、了?”身上的气力似乎在慢慢恢复,但新的声音,温色还用不惯。

  容华脸色一黯,容华也微微蹙眉,不说话。

  “什么怎么了?你好得很!快,把药吃了!”容华不等温色再疑再问,将温色扶起来,温色靠在他怀里,容华一勺一勺,吹凉了,再喂进温色嘴里。

  太阳已没,红云天宇露出一片蓼蓝,一轮新月若隐若现,折射窗牖,似浣洗的薄纱,明净如烟。

  温色心神一动,“太太她……”

  容华一僵,他放好药碗,转身给温色拿个一小碟蜜饯,温色摇摇头,仍旧问道:“太太……可有人好好收尸?”

  容华一怔,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遂点头道:“安若谷不知从哪来的圣旨,追封老夫人为一品诰命,相府的人早接了回去,已经在布置灵堂,想必陈皇后那里也不好明日便下旨抄家。”

  温色点了点头,容华见她神色不动,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

  了缘微皱了皱眉,指下的动作不停,一阵悠远的音律过后,了缘当心一划,截断了琴音。

  “我曾与老夫人有一面之缘,观她神色早已油尽灯枯,想必她自己也知道,便用如此决绝的方式了结了此生。如此,全城百姓都知道相府太太殁了,温相更不好将温小姐连夜送入晋王馆驿,你可暂时放心了。”

  温色这回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穆许多:“这次多亏王爷相助,请大师回去帮我向王爷说声谢。”

  了缘看了她一眼,“这声谢须得你自己去才好。”

  温色却笑得凄惶,“王爷是大树,我是蝼蚁,我曾想攀得大树好乘凉,便专门耍嘴卖乖为讨王爷欢心。如今,王爷待我至此,我却口口声声逼迫于他,哪里还有脸再去道谢?”

  了缘抿着唇,半天才道:“人各有各的缘法,了闲如何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无须介怀。”

  温色笑笑,“大师安慰我了。”

  了缘微蹙了眉,合手道:“天色已晚,贫僧回去了。姑娘好生静养,其他事日后再议不迟。”

  温色微微起身,朝了缘合手一拜:“多谢大师。”

  了缘走后,屋里只剩容华,他的面具没揭,依旧是红衣少年的模样。

  温色道:“天不早了,我也走罢。”说着便要揭开被子。

  容华一把拉住她,脸上浮现隐隐怒气:“你没听了缘说吗,要你好生静养,走什么走?”

  “可我……”

  “宫九那边我已着人去回了,可回来的人说他不在府中,也不知去哪里偷鸡摸狗了。”

  温色看他一眼,“不许说这么难听的话。”

  容华撇撇嘴,正要说什么,却见温色苍白的脸上郁郁寡欢,心里顿时一沉。

  容华道:“饿不饿?我让人送饭过来。”

  温色摇了摇头,往下躺了躺,容华为她掖好被脚。

  “太太是这世上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原想日后将她带出樊篱,好生照顾,如今却不行了。”

  容华的手一僵,转而拍拍温色的背,笑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我看夫人在城墙上跳舞的模样很是洒脱,想必已经释怀了。”

  温色终于笑着点了点头。

  合上眼的瞬间,温色轻轻道:“做什么还蒙着脸,当心满脸长痘……”

  容华正要骂她,却见温色已经睡了过去,神色安宁,呼吸匀长。

  容华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