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话 门客陈情

  回到钟秀宫的时候,已经夜深,池暝将她轻轻放下之后,便折身离去。苏怀月看着伏在床头睡过去的小满,叹了口气。先前进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发现,钟秀宫上下,除了守卫,已经不剩其他人了。

  想起刚来的时候,偌大的冷宫里,也是只有她与素衣两人。苏怀月便觉得有几分凄凉。不过一个月多的时间啊,她竟然又落到了这般境地。

  “想来,我跟你比起来,也好不了多少啊。”看着自己的手,苏怀月自嘲地笑了笑,先前她信心满满,一定要完成苏如瑄的心愿,一定要活出一个苏如瑄活不出来的幸福人生。如今看来,她们两个也算是,半斤八两吧。

  “你已经做得很好啦。”轻飘飘的声音转入耳朵里,吓了苏怀月一跳,她转过身来,便看到了站在黑暗中的,一个淡淡的身影。那个与她有着相同容颜的女子垂手静立,一脸的娴静。

  “谢谢你,肯这般去救哥哥。”仿佛是洞悉了苏怀月先前经历的一切,黑暗中的苏如瑄真诚地说着,朝她点了点头。

  “都是我应该做的,如今,还是得先将苏将军救出来才行,其他的,日后再说吧。”想起自己与白宸羽得约定,苏怀月就有点头疼,心里琢磨着,要是日后她反悔,这白宸羽想来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吧。

  “哥哥会没事的,只是爹爹他……”苏如瑄的小脸皱成一团,颇有几分担心,却也是欲言又止,“都是命数,我们也不该太干预。我如今后悔了,等救出了哥哥,你若是不想留在宫中,就寻人带你离开吧,你帮我这么多,我也只有这般回报你了。”

  “等等!”看着那个带着几分透明的身影,苏怀月一急,上前一步想要去抓住苏如瑄,一双手却是毫不顾忌地穿过了她半透明的身体,苏怀月急了,“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完成你的心愿可以让我回我的时代去吗?”

  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却也还是想要快些回自己的时代去的,虽然说如今那里只剩下师傅的孤坟和一个背叛自己的徒弟,但是她还是想去问清楚,那该死的陆文宇,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跟你说过,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去啊,只是,这世间之大,你可以去各地找找,或许能找到方法也说不定。”苏如瑄说得颇有几分无力,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影却是越来越淡,“实话与你说,我的魂魄想来是存在不了多久了,或许哪一天你醒了,便再也看不到我了,所以,我先与你说,你若是想要离开皇宫,出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怪你,你为我们苏家,已经做了许多……”

  她的声音也随着她的身形一起,越来越淡,说到话尾,已经了然无声。苏怀月看着虚空,愣了几秒,才沉沉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软榻上。苏如瑄这话说得倒是简单,可是世界之大,她要去哪里找那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方法。更何况,如今她深陷其中,哪里是说走就走的。

  “嗯,看来我还得找个让你不会消失的办法,你给我好好撑着,可别在我找到办法之前,就灰飞烟灭了。”想来想去,看来自己不仅要处理好苏绍远的事情,还有给苏如瑄寻一个固魂的办法才行,毕竟,比起满世界寻找回去的办法,从苏如瑄身上下手要更靠谱些。

  “娘娘?你回来了?”苏怀月正盘算着,却听得一旁小满的声音,睡眼惺忪的女子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主子时,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先前还在想着,这娘娘要是不回来了,她明天要怎么才能为他们拖延时间,蒙混过去呢,“怎么样了,二爷的事情,解决了吗?”

  “只能说,能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剩下的,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朝着小满感激地点了点头,若是没有她,想来自己今晚也不会如此顺利。如今忙了一个晚上,她倒是有些累了,便叫了小满一起,主仆二人,一个睡凤榻,一个睡凤榻旁的贵妃椅,两人卷着锦被,在浓郁寂静的夜色里,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又回到了自己小时候,苏怀月是孤儿,是被师傅从孤儿院里领回去的。师傅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对她也是惜字如金。师傅喜欢叫她小狗儿,因为他觉得,当初去孤儿院领人的时候,二十多个男孩女孩中,只有她缩在一角,那水汪汪的眼睛里有无助,有戒备,就像是一只小狗一样,让他心生怜意。

  时空盗宝者不是什么体面的活计,也不是谁都能当的。他们要穿梭于时间裂缝之中,在不影响历史发展的基础上,盗取宝物。一个时代,时空盗宝者最多也不过百人,而且,全都要受到政府管制,要履行一系列相关的规定。

  她还记得,师傅便是在一次穿越中,违反规定,顺手救下了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所以被判了终身监禁。她曾问过师傅,为何要多管闲事,那个隔着厚厚玻璃看着自己的男人,眼中带着无所谓的笑意,也只是淡淡跟她说了一句:“不过是觉得,她那眼神和你小时候很像罢了。”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师傅,即便是她想要去探监,师傅也要拒绝不见。那个时候,她终于觉得,天地之大,她却只是孤身一人了。那段时间,她没有再当盗宝者,找了一个普通的工作,想要平凡地过完一生,却是在一个雨夜接到了师傅死去的消息。

  师傅是自杀的,她也不知道,师傅是如何在一个守卫森严的牢房里轻松将自己杀死的。她只知道,自己再见师傅的时候,那个会抽着烟,摸她脑袋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坛骨灰。她抱着骨灰哭了三天三夜,然后重新回到了盗宝者的行列,用了三年的时间,成为了行业内能力最强者。

  做这一切,只是因为,最后一次见师傅,师傅曾跟她说:“小狗儿,以后不要再露出那种无助的眼神了,师傅以后护不了你,你那样的眼神,只会招人欺凌。我心中的小狗儿,应该是高傲,勇敢,坚强的。师傅带你入行,不仅是因为你有适合做盗宝者的体质,更是因为,师傅害怕你在孤儿院,被人欺凌。”

  那是惜字如金的师傅,这辈子跟她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便是这段话让她下定了决心,要变得强大,要让人无法欺凌。她与师傅一样,其实都是骨子里透着高傲,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正殿。苏怀月抬手,才发现枕边湿了大片,想起昨夜梦境中师傅那张柔和的笑脸,她叹了口气。来到这里后,她从苏绍远和苏墨身上,也体会到了如师傅那般护犊的温暖,所以,她才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想要去救苏绍远吧。

  先前因为自己的软弱,她看着自己的师傅离她而去,如今,她必然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的。

  小满比她先醒,此刻见她醒了,便端了水来伺候她洗漱,这钟秀宫被她们昨天砸得一片狼藉,她还要好好清扫才好。看着苏怀月脸上未干的泪痕,小满也是心疼,只是柔声安慰了一句:“娘娘别太难过,二爷吉人天相,自然会脱险的。”

  她这么一说,沉浸在回忆里的苏怀月这才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昨夜苏如瑄的话,说是不担心苏绍远,却是担心苏墨的身体。她心中便也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昨夜也是见了苏墨的,年迈的丞相因着儿女的事情,已是一夜华发,早知道,她便该先去通知苏墨,告诉他哥哥的事情有所转机,不然叫他平白担心,伤了身子。

  这苏怀月还在琢磨着,要怎么给苏墨传个信出去,叫他不必太担心,却不想,刚过晌午,便有公公来传话,说是皇帝命她去宣德门去。

  一边等着小满为她整理衣裙,一边看着那拿着拂尘,站在正殿一脸不悦的公公,苏怀月在心中猜想着到底是什么事情,莫不是昨日偷偷出宫的事情暴露了?可是,昨夜她并不是从正门宣德门出去的啊,那宣德门一般都是给大臣们上下朝的正门,这白宸轩叫她一个后妃过去,又能有什么事情。

  等她带着小满匆匆赶到,看着城门外的场景时,她真的是差点要昏厥过去了。

  城门外,炎炎烈日下,一头白发的苏墨着了一身布衣,华发披散,直直地跪在门前,他手中举着一颗金印,略带浑浊的眼眸紧紧盯着城门内,在看到苏如瑄的时候,眸子闪了闪,便又移开目光。

  在他身后,是一群与他同样打扮的人,这些人有老有少,苏怀月并不是全都认识,只是依稀可以分辨出几张熟悉的面孔,想来都是苏墨的门生。

  苏墨晃悠着身子,俯身大拜了下去:“皇帝陛下,看在我苏家世代忠良的份上,您就体谅体谅老臣的孤苦,为苏家留一脉香火吧,陛下要是想要惩处苏家,便把老臣的命拿去吧。老臣到了泉下,与行儿相见,也会叩谢吾皇圣恩啊。”

  “苏昭仪,这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去劝劝您父亲,他身为朝中大臣,做出这般不得体的事情,实在有损皇家颜面,还是让他快些回去的好。”带着苏怀月来的公公拢着袖子一旁,看着门外的状况,也是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说,“如今昭仪已经失宠,就不要让娘家再做出这般丢人的事情来,免得给昭仪招嫌了……”

  “啪——”那公公的话音未落,却是被苏怀月扬手打了一巴掌。苏怀月看着眼前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气极反笑,“本宫虽降为昭仪,却依旧是你这狗奴才的主子,若是再听你说这些话,就不是赏你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说完,也不看那捂着脸不敢再言语的公公,只是唤了小满,让她随着自己往门外走去。

  “娘娘,刚刚那巴掌该奴婢来打的,劳娘娘亲自动手,实在是太抬举那狗奴才了。”小满颇为不满地说道,她本也是想动手的,奈何娘娘抢先了一步。

  “这些事情,日后我会与他慢慢清算。”苏怀月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她走到了苏墨身边,却也不去扶苏墨,只是提裙跪到了他面前,俯身朝苏墨磕了一个头,“是孩儿们不孝,连累父亲受这般委屈,暑天炎热,父亲还是快些回去吧,莫要晒伤了身子。”

  “你既然来了,便与为父一起跪吧。”苏墨只是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想我苏墨自小便跟在先皇身边,鞠躬尽瘁,这枚世代忠良的金印,还是先皇的父亲,当今圣上的祖父赐予苏家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为白家尽职尽忠,眼睁睁看着大儿子为了他战死,看着二儿子弃文从武,替他平定战乱,甚至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给他,任他冷落糟蹋。我为了忠于白家,辜负了自己的家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还真是报应。”

  “爹爹,别说了……”虽说苏怀月与白宸轩相处不多,但是按着他这些日子的行事作风来讲,她也是知道,白宸轩必然是不喜欢听到这些的,他生平最恨的,大约就是有人跟他翻旧账吧。如今苏墨说得这般直白坦然,若是被白宸轩治罪,可就不好了,她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他白宸轩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你大哥为了救他战死,就连瑞王爷都来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可是他白宸轩呢?不过是皇袍加身,来灵前祭拜了一下,便匆匆离去,那个时候,我就该看清的,就不该眼睁睁看着你嫁入宫中,看着你这些年来被他冷落。”苏墨却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说,“这些话,我便不说,我身后的士族公卿们,身后的帝都百姓们,哪一个不是看的清清楚楚。”

  “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爹爹你在这里跪着,且不说不能打动他,伤了自己的身子,也不划算,便是要跪,也请让女儿代爹爹跪吧,小满,扶丞相去休息。”看着苏墨干枯泛白的嘴唇,苏怀月心知他不能再跪下去了,唤了一旁的小满上前,要她扶苏墨起来。

  “我今日只想问,用苏家的世代忠良,用我这官袍,用我的命,够不够换我的儿子。我也不求皇帝能为他伸冤,只求皇帝能将他放出来,让他能活命。”苏墨却是固执地不肯起来,若非先前门生们拦着,他还真的想要冲进宫去问问,问问白宸轩,他们苏家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让他非要这般赶尽杀绝。

  看着老丞相那张倔强的脸,苏怀月心知再劝也是没有,只好让小满取了柄竹伞来,为苏墨撑开。

  她转身看着陪着苏墨跪在那里的门生们,心中一动,转身朝着他们行了一个大礼:“多谢诸位,明知做此事会惹来灾祸,还愿意陪家父跪在这里,苏如瑄无德无能,也只能一拜谢过诸位大恩。”

  “娘娘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我们已经签署了一份陈情表,托徐公公递到了陛下面前,为苏将军请命。”为首的年轻男子也是俯身一拜,声音朗朗,不显半分疲色,他跪着走到了苏墨身边,抬手接过了苏墨手中的金印,高举过头顶,与苏怀月一起,陪着苏墨,跪得端端正正。

  “公子是父亲的门生?”瞧着这个带着几分异族风情的男子,苏怀月觉得眼生,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在下萧陌寒,是扶留国的质子,曾经有幸得过苏丞相指点,却也称不上丞相的门生。”青年侧头一笑,笑容爽朗,那一双墨中带紫的眸子闪烁,轮廓深邃的五官有一种清俊的美感。

  “原来是扶留国的王子,王子这般,不怕引得陛下反感,迁怒扶留国吗?”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是这般尊贵的身份,苏怀月一愣,这王子这般莽撞前来,若是引得白宸轩迁怒扶留国,那不是大罪过了?

  “我今日来时,已经脱去了官服,此刻萧陌寒不是扶留国的王子,只是一个受过苏丞相恩惠,想要报答的书生罢了,陛下英明神武,应该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迁怒扶留国的。”萧陌寒却没什么顾忌,笑着说,“再说,我这般做,是为公理,陛下睿智,也不会横加指责才对。”

  “公子大义,妾身感怀于心。”没想到,这人倒是挺会说的,如此一说,苏怀月也算放心,便由着他,一起陪着苏墨跪着。她知道,今日之事闹得如此之大,要么是白宸轩服软,要么就是苏墨支撑不住倒下,否则,今日之事,不可能就这么了解。既然这样,她便也陪着苏墨看看好了,看看那皇城中,金座上的男人,到底是有多铁石心肠。